“宋姑娘想见大人。”
她应了声“嗯”,却丝毫没有起身前去的意思。
四指压住卷轴,压在下边的手顺势翻正,泛黄的宣纸被压在底部,许云冉抬手拿起卷宗放回身侧的书架,缓步绕到圆桌前目视曹观玉银针试毒。
曹观玉提起食盒放在矮柜上,突然出声问道:“今早萧大人说了什么?”
她看也没看他,默然拿起木筷用膳。
“观玉多嘴。”
曹观玉弓腰重新提起食盒,拱手拜别。
她不说,那便是他不该过问的了,这算是这些年跟在她身边的默契。
许云冉抬眸,遥望曹观玉离去的背影。
曹观玉是她捡来的,就在萧玉安跌落的那片悬崖底下。
顶替郾城知县的位置后,她屡屡不安,夜夜梦到萧玉安坠下悬崖时的场面,死要见尸,她决心重回山崖底下寻找萧玉安的尸身,以图安心。
山峦延绵起伏,层层悬崖峭壁,幽深山谷,实在难以断定他落下的确切位置。
哪料却遇到一黑袍男子,浑身断骨,奄奄一息掩藏在沾满血的草堆中,四周苍蝇飞旋。
他说不出话,可她轻易读懂这张惨白薄唇扑闪的含义。
高大威猛,手边是染血的长剑,指尖的厚茧层层裂开,却是没渗出血迹,眼下正需个贴身办事之人,她回想起县衙里异常怀疑的目光。
即便萧玉安出现在人前的次数不多,可县衙中还是有那么几个亲信。
“我可以救你,但你得留在我身边为我做事十年。”
他快速眨眼,算是答应了。
曹观玉恢复的速度异于常人,不出一个月便能飞剑如影,唯独桃花眼旁扭曲的伤疤,只能用素净的银色面具覆盖。
他果然遵守约定为她做事,有时她甚至觉得,曹观玉做的比她认为的要多得多。
凡是交予他手里的,从不叫她操心失望。
他变成她的影子,替她处理脏事,烂事,她愈发依赖他。
后来渐渐不对了,深邃幽黑的眼眸中多了星光点点,冰冷的言语中多了几分玩笑和好奇,她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不该如此,不过问双方往事是两人的约定。
她巧妙避开吩咐之外的事,装傻充愣。
她配不得世间的真心,她是游荡人间的恶魔,她害了太多太多的人,她有罪!
罪人怎敢妄想清澈的爱?
所有的苦难都是她应得的,她想起很多很多人,想起临刑前哇哇大哭的表妹,想起鞭柱下遍体鳞伤从边疆赶回的舅舅,想起寒窗苦读十余年将要迎来科举的表哥……
他们本该有自己的春风得意,本该成家立业,其乐融融……可都怪她,被她毁了!
她太过狂妄,自大,成为奸人的利剑,她该死啊!
她该替他们去死!
米饭伴着咸涩的泪水滚落肚里,她怅然眨眼,迎风吹干红染湿润的眼眶。
一年之后便解脱了,她想,她会到地府之下,跪在族人面前负荆请罪。
晚风清凉,吹散笼罩在夜空的薄雾,生龙活虎的长安沉沉睡去。
玄月高挂,西郊的土坡上爬出两个摇晃的人影。
漆黑的视野顿时敞亮,这土堆地势稍高,是个观测地形的好位置。
曹观玉茫然环顾四周,右手掌始终不离剑把:“大人想找什么地儿?”
许云冉不语,骤然纵身跃下,掰开跟前的荆棘直走。
“呲!”
许云冉蹙眉,俯视脚边划破的衣摆,疑惑瞥了眼将她拽到树影下的曹观玉。
顺沿他指尖的方向望去,方才的土坡上跳出个探头张望的人影。
人影学着她的样子四处张望,很快便跳下土坡,弓腰辨认折断的荆棘,踏着地上的脚印走。
两人蹲在树影下,静候那人靠近。
“嗖!”
寒光一闪,眼前的落叶碎成两片,摇摇晃晃飘落到那人的肩上,他瞪大双眼,直盯鼻尖的剑锋,猛然抬眸,直视仅有一步之遥的银面儿。
“信哥儿?你跟踪我?”
树影下绕出个人影,横眉冷眼,杀气腾腾。
信哥儿吐气颤声对着人影道:“大人误会……”
人影暴露在月光之下,白皙的脸庞透亮红润。
他支支吾吾,倒吸口凉气,试探赔笑道:“可否先把这玩意儿放下来,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许云冉目不转睛盯着信哥儿涨红的脸,伸出食指抵在剑面之上,缓缓压下剑刃。
信哥儿松了口气,却见那剑刃徒然停在心脏的位置,他顿时吓得两腿瘫软,连话也说得不利索:“大人饶命,老爷们想知道您的喜好,小的无故叨扰……从前有眼不识泰山,若是不慎冒犯您,还请您见谅!”
“何时开始的?”
“就方才,出周府之时。”
信哥儿尽力身子后仰,尽量避免碰到不长眼的剑刃。
“只有今日?”
“是,是。”
长剑随他点头放下,信哥儿松了口气,攥紧衣袖擦拭额头的冷汗。
“啊!!!”
沙沙的风声夹杂凄惨的悲嚎。
三人齐齐回眸惊望,身后的湖泊前是团奇怪庞大的黑影。
“杀,杀人了……”
信哥儿颤声喃喃自语,瘫软在地,飘忽不定仰视两人。
“你看到什么了?”
许云冉拉着曹观玉蹲在草堆里,蹙眉观望那团黑影,又狐疑回头直视信哥儿的眼睛。
“有人,有人在杀人……是,是刑部,萧,萧大人……”
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叫她心头发颤,许云冉屏息呆愣,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张漫不经心的笑脸。
“你看清了?”
曹观玉举起剑鞘推信哥儿的肩膀,信哥儿笃定点头,又摇头小声道:“我……我听到萧大人的声音……”
“观玉,你看着他。”
曹观玉欲要阻止,哪料她已经借着随风摇曳的树影步步靠近湖泊,他不敢出声,听令紧捂信哥儿的嘴,压着他趴在树影的草堆里。
湖面是黑青色的,波光粼粼,微风搅动倒映在湖面的人影。
湖边有两个男人,一个跪着,一个站着。
跪着的头戴幞头。
站着的身披黑斗篷,唯独暴露在月光下的,只有那只举剑的手。
“萧大人,饶命啊!我知道错了……”
“货在哪儿?”
果然是他的声音!
冷漠低沉的嗓音轻飘飘随风散去,地上瘫跪的男人哆嗦,手捧萧玉安的衣角哭道:“我若说了,可否饶我一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男人松开衣角,瘫坐在地,他来回观望四周的躺尸,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仰视压在斗篷下暗沉的眸光。
他的目光追随半蹲而下的萧玉安,男人缩了缩脖颈,双手撑地,缓慢凑近萧玉安的耳边……
沙沙的风声掩盖颤声低语。
“呲!”
刀刃利落直捅心脏,鲜血飞溅一地,从斗篷里探出的手嫌恶松开。
男人一命呜呼,死不瞑目直指眼前人。
“我可没说,我是君子。”
男人仰面后摔,打破平静的湖面,石滩惊起两三只白鹭。
她吓了一跳,腿脚下意识后缩。
“咔——”
该死!竟划到了荆棘!
许云冉无措,俯视弹在衣襟的荆棘,她紧闭牙关,尽力贴靠树干,右手已然实诚停在腰间的短刀,她目视他一步步走近。
再走七步,他必然会瞧见她,她要先下手为强。
心悬到嗓子眼,她忘记了呼吸,静默细数藏在风声中的脚步声。
四,五,六……
“喵呜——”
忽而跳出只白猫,横在两人中间。
许云冉愣在原地,抬眸望去,只见他停下脚步。
她看不清斗篷下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
心脏宛如崩开的绳索骤然乱跳,她不清楚萧玉安是否发现了她。
“傻猫。”
他猝然留下这么一句,敞开裹在臂间的斗篷,转身回走,消失在湖泊的天际。
风静了,许云冉扶着树干大口喘气,回过头去,只见曹观玉拖拽畏畏缩缩的信哥儿朝她走来。
信哥儿抓紧许云冉衣角,跪在地上磕头:“大人,小的,小的什么也没有干,你要救我……”
“可以。”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散发出柔和银光的湖面,“不过你得为我办件事。”
“大人尽管吩咐。”
信哥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字一句将飘飘入耳的嘱咐刻在心底。
“明日午时,给东市北门外的乞丐施粥。”
他收下曹观玉塞到怀中的银锭,只听完她那句“今夜你一直在客栈睡觉”,便火急火燎逃出黑沉阴暗的密林。
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老天悲悯,给了她这么个对付萧玉安的机会。
许云冉沿湖面往前走,身后轻踏的脚印随之消失在扑打的水花中。
喷涌而出的血液染红湖面,尸身被水草缠绕,只需顺着水草轻微一拉,尸身轻易浮出。
“你可知他是何人?”
许云冉扯下尸体腰间的令牌,裹在绣帕里。
曹观玉轻探男人鼻息,打量他头上的幞头摇头道:“明日应该能知晓。”
五指松开,浮肿的尸身再被水草拉到湖底,许云冉急促扑到血迹旁的树下,徒手翻挖土壤。
“且不说这个,替我找样东西,一个玉镯。”
那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当年流放时走得匆忙,且不好带在身上,情急之下只好藏在此处。
趁夜色赶往此地正是因这缘由……哪料竟发生发生这样的事……
她必须要找到!
“不好,有人来了!”
曹观玉焦灼,随意抓起掉落的树枝拍打深浅的脚印。
抬眸远望,果真瞧见逐渐靠近的火光,火光越来越大,欲要吞噬密林的昏暗。
“快走!”
回过神来,已然被曹观玉拽着跑离密林。
许云冉失魂落魄走在朱雀大街上,心中隐约不安,脑海里再次呈现出萧玉安俊美狠厉的容颜,她打了个哆嗦。
四周突然喧闹起来,她茫然抬头,发现已经走到宣阳坊南门。
墨色的苍穹烧开跳跃的大口。
周府前围着一群官兵,各个手举火把。
她迟疑几秒,故作镇定缓步前走。
确切的说是隔壁的府邸,她松了口气。
不过,出了什么事?
好奇心驱使她朝人群之间的牌匾张望。
“萧府”。
萧府?萧府!
沿门框向下看,那双冰冷幽深的眼眸正朝她笑。
真真精心苦算,连这府邸的位置,亦是在他的安排之中!
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寒意,头皮发麻,腿脚不受控制僵硬得发酸,心跳如雷贯耳,她怔然对视上那双眼睛,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