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交代，你昨晚到底睡了几个小时？”

“……”

如果问这话的是同事，我多半会用熬夜看比赛、打游戏之类的借口轻松搪塞过去。但现在，问这句话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仔细想想，我好像还从没有过被老板关心身体状况的先例。

更普遍的情况是，虽然干活的时候领导总在身边苍蝇似的嗡来嗡去，可一旦有谁身体不适，领导们就会立刻缩进办公室里避免被传染，或者干脆逃之夭夭、让你想请病假都签不上字。

直到你拖着疲惫的身体结束一天的工作，他们再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突然钻出来，在下班的前一分钟假惺惺摇晃着你的手说：小X呀，身体不舒服就别硬挺着，方案今晚八点前交个草稿给我就行，可不许在公司熬太晚了哈！

如此种种。

“我睡了大概三……不，四五个小时吧。”

我瞄了一眼周棠的脸色，及时改口。

“不过我本来就有点儿睡眠障碍，这个时长算是平均水准，习惯了。”

“是吗。”

周棠依旧紧锁着眉，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脸，也不知道是打算在上面发现什么。过了片刻，他终于舒展开眉目，用轻快得跟郊游似的语气轻描淡写嘱咐我：

“唐允啊，你今天上午翘班吧。”

“……”

——沉默的那一秒钟时间里，我是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到底是周棠被突然夺舍的几率大、还是我今早压根儿就没睡醒。

“例会这种东西，你也知道，无非就是一群人凑在一起走走形式、浪费时间。这间办公室上午不会有人来，你就安安心心待在这里休息，沙发都是现成的。对了，还有被子……”

周棠把自己的外套取下来，不由分说地压在我肩膀上；和他的距离一下子被缩短到两个身位，我甚至能清楚闻到周棠身上的香水味。

“将就着用吧。真要让你顶着这么重的黑眼圈出门开会，我自己都会觉得是在虐待小动物。”周棠道。

“这个，好像不合规矩。”我斟酌着用词，第一反应就是打算拒绝。

外套上一直传来和周棠一模一样的、若隐若现的香味。这感觉其实相当怪异，简直就像是……像是，被眼前的男人抱在怀里一样。哪怕只是稍微想想，都让人觉得起鸡皮疙瘩。

据说，动物之间就是依靠气味来辨别各自的领地的。非要类比的话，就像是周棠非要硬生生把我拉进他的领地里一样。

但是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当着周棠的面，就这么干脆地直接脱下来——

就在我一个人卖力地咀嚼尴尬时，外套披在左肩的一侧突然毫无预兆地滑落了。

——外套将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我脑袋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居然是：糟糕，周棠该不会要我赔他干洗费吧？然后，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我的手已经拉住衣领的位置，重新把衣服捞回肩膀上来了。

……这下，不就变成是我自己主动把他的衣服盖在身上了吗。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总觉得愈加无法直视对面那张脸。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也经常因为弄脏衣服和几个身材相近的同学借过外套，甚至还要从里面选个看上去最干净的，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可多想的。

果然还是因为是上司的缘故吧？工作和私生活糅杂在一起，只要出一点儿小小的变化都觉得风声鹤唳。

“你平时接受别人好意的方式都这么别扭吗？……还是说，你是那种虽然经常照顾别人、却不太习惯反过来被照顾的类型？”

周棠脸上依旧噙着笑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看着叫人特别火大。

“……不会吧？你这张脸，按理来说，在学校应该会有不少女同学乐意嘘寒问暖才对？”

……完全不想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我赶快躺在沙发上闭好眼睛，假装自己已经完全睡着了。

耳边传来意料之中的轻笑。窗外的遮光帘被重新拉上，空调的风速开始减弱。我听见有人由近及远的脚步，大概走到门口的位置；紧接着是一声“晚安”，门被轻轻带上，锁舌发出微弱的咔哒声。

我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

手机里有很多封未接消息。

首先，打开搜索功能，输入“唐小宝”。然后对所有跳出来的短信勾选“一键已读”，确认。

原本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消息栏很快就清空库存，只剩下一封邮件：是半小时前范琪琪发过来的。

[组长，方案我昨晚抽空又改了一版，刚看你人不在，先打印出来放你桌上了，有空记得看哦/死亡微笑//死亡微笑//死亡微笑/]

晨会还没结束。我一骨碌坐起来，先把周棠的衣服挂好，再趁着办公室附近没人，赶快溜回到自己工位上。范琪琪的设计方案已经静静躺在桌上，我顺势打开一页翻看起来：

今年的除夕是在一月。年关之后第一个重头戏，当然要属情人节和随后接踵而来的白色情人节。

提到情人节，当然就会想到巧克力。这段时间，我们对附近的零售商做了不少实地的走访调查，发现他们早在一个月前就在仓库里囤积了大量精美包装的巧克力，等待在情人节这两天进行大量倾销。

可是，这些看起来相当浪漫又有分量的巧克力礼盒，在2月14日那天一过，就会迅速沦为积压的滞销品——就像999朵玫瑰永远只在情人节当天卖得最快一样，如果不是在某个特定的日子，人们其实更偏好购买符合自己食量的小型包装食品。

“这些卖不出去的巧克力很快就会以处理价被放到展柜里，直到过期被统一扔掉。如果商家负担不起这些容易融化的小东西额外的保管费用和仓储成本，甚至可能等不到过期就把它们匆匆处理掉。

所以我想，与其和那些知名的巧克力厂商走相同的老路，还不如索性换个思路：以‘哪怕不在任何节日里，依旧想与你分享’为卖点，做出真正不受节日影响也能卖出去的巧克力。”

——这就是范琪琪在听完三组所有销售关于零售商反馈之后，所提出的设想。彻底放弃情人节当天，甚至是一贯火热的情侣市场，转而将目标用户放在准备在平常的日子里向朋友、长辈或是家人传达心意的人。

可以说，这是从根本违反巧克力消费者定位的决定。是从来没有任何人尝试过，也压根不知道是否可行的猜想。

“好，就做这个。”

我一锤定音。

“但是，我可没打算彻底放弃情侣市场。要做出不限定日期，不限定使用对象，甚至能表达任何心意的巧克力……标语不如就叫做‘对你的心意，不只限今日’如何？爱意，感激，甚至是歉意，都可以用不同的花色和口味设计表达。”

方案的主题就这么愉快地确定下来。我重点看了看方案末尾关于营销和推广的部分，把诸如“路边摊试吃”之类不太现实的建议删去，又重新修改了一版，硬是拉着他们在下班前听我又讲了一遍。

“说得真好，感觉咱们的巧克力下一步就能拿到天使轮的融资了。”范琪琪的表情相当真挚，说出来的话却总听上去怪怪的。

“说真的，组长，我一直觉得你这张脸配上这幅语气，特别适合拉人去搞传xiao，绝对是把人卖了还能反过来让人家替你数钱的那种。”

我无语：“……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我把修改好的方案和电脑一起收好锁在柜里，抬眼就正好看见薇薇安踩着高跟鞋、正指挥着两个保安把手上的纸箱往地上放。

“哎哎，大家停一停。”

她故意拍了拍手发出动静。

“周总刚刚给全部门的同事买了些保健品当慰问物资，大家人手一份。男士们麻烦展现一下风度、过来帮忙分发一下哦？哎哎，唐允的先不要发，我待会儿亲自给他。”

“吁——听见了吗？先不要发喔——”又有人开始瞎起哄了。

我跟薇薇安在公司里关系要好，办公室里的人时不时就故意调侃我们两句，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周棠，好端端地突然发什么慰问品，简直是可疑至极。

……难道说，他这是后知后觉，准备跟大家搞好关系了？

“我倒要看看里面都有什么！”一个组员开始西西索索地拆袋子。

“鱼肝油，护肝片，退烧药，止咳糖浆……还都是进口货。他这是真心想给我们补身体，还是怕我们加班精力不够啊？”

“那还用问？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的什么好心……哎，你们看没看生产日期啊？不会是什么没用过期的药，拿来给我们做顺水人情吧？”

可惜。

我在心里惋惜了一下。看来是某人给别人的初始印象分数太低，就算现在怀柔也挽回不了好感度了。

“……这个是专门给你的，周棠特地吩咐我不要和别人的弄混。”薇薇安碰了碰我的手臂，悄声道。

我从她手里接过袋子，打开看了看：里面除去护肝片、维生素之类的保健品和一些常用药之外，唯一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没有放鱼肝油，还额外多了两瓶褪黑素。

哦。我好像确实是跟他说过自己睡不好觉、还有海鲜过敏的事。

“周棠今天开完会，问我睡眠不好有没有什么改善的法子，转眼下午就订了这个。”薇薇安凑过来，特意压低音量跟我咬耳朵：

“你完了哦，唐组长……被大魔王盯上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敢细想心里涌上来的感觉是什么，只好先插科打诨过去：

“是啊，他手下现在就剩两个组，我好歹也算是右护法，肯定是地位超然……对了，那边的箱子怎么还剩那么多？是哪个部门的？我帮你发。”

“这个你可帮不了。”

薇薇安朝旁边一努嘴：“喏，左护法的……他们组不知道今天抽得什么风，前两天还悠哉悠哉的，今天又突然全闷在会议室里加班——周总今天下午又不在，也不知道是想要表现给谁看。

算了，反正我通知都发到了，待会儿让保安把东西都搬到他们部室门外，让他们下班自己拿。”

加班……吗？

下班时间已经到了，部门的人陆陆续续地作别回家，隔壁的办公室却依旧灯火通明。我隐约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却又怎么都抓不住，只好努力说服自己忽略掉内心那股异样的感觉。

……回家之后再把讲稿多练两遍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