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棠还没来上班。
我焦灼地盯着手表,一面抽空揉按起脖颈延至肩膀一小块酸楚的肌肉——托唐小宝的福,我昨晚在沙发几乎一宿没合眼,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居然梦见自己成了地府勾人的鬼差,因为业绩不达标被抓着开批斗大会——
高台上的判官看不清面目,却无端端地让人联想起周棠;旁边一左一右站着的,分别是何军和早就开除的闵国强,两人各自穿着黑白两色的袍子,舌头耷拉得老长。
肖似周棠的判官冲我一扬手里的命簿,语调冰冷地说既然你完成指标这么有困难,不如一劳永逸,就地斩了吧。我还没来得及伸冤,就被垂着舌头的两人冲上来把脖子摁在闸刀底下;闵国强狞笑着说,嘿嘿,这下子我就能官复原职了……
我被硬生生给吓醒了。等缓过来再一看时间,也是时候去上班了。
“……允哥?你还好吧?”
我回神,循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赵佑。
一看到他,就想起分组时没能把他揽到我这儿的事。我一言难尽地摇摇头,算是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何军和我的组现在是竞争关系,自从赵佑进了一组,我和他为了避嫌,已经有好几天没怎么私下说过话了。
但我知道他的日子应该不那么好过。何军手下的人喜欢抱团是出了名的,有几次我在楼下见他小尾巴似的跟在一组的人身后打饭,也总是一副默默插不上话的样子。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问他:“今天怎么突然有空过来?”
“何组长——我是说何军,让我来打印晨会要用的宣传册,得用下那边的彩印机。”赵佑用下巴指指走廊尽头,又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不急,反正我回去也没事干,还不如在这儿和你聊聊天。”
我大概是缺觉缺得脑子也不好用了,竟然习惯性地打趣他:“距离评议会还不到两周,你们组居然这么悠闲……怎么,胸有成竹了?”
话音刚落就咂摸出不对,又赶紧往回收:“我没想故意打探你们的进度……不好意思,刚才那句话就当我没说过吧。”
“没事儿,允哥,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再说了……我也确实没什么消息能泄露给你。”
赵佑摇摇头,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
“何军根本就不信任我们这些从二组调过来的人。凡是跟策划有关的事,一丁点儿都不肯让我们插手,估计是打算评议一结束就把我们裁了;
我这两天正忙着投简历呢,不过就是效果不好,没收到什么回音……害,也没事儿。我好歹是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总不至于把自己给饿死了。”
他故意说得洒脱,可我早就清楚他家的情况——赵佑父母离得早,从小就跟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感情很深。赵佑刚入职的时候,老人家出门买菜不慎摔伤了脚,正好销售岗对考勤查得不严,就经常上班的时候偷溜回去照顾奶奶。我因为自觉跟他境遇相似,出于物伤其类的心思替他偷偷打过几次掩护;这么一来二去,就慢慢熟悉起来了。
如今两组打擂,我自知帮不上赵佑什么忙,也只能叮嘱他这段时间多多留心、别被抓到什么错处。正嘱咐到一半,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身着西装的高大背影,就再也顾不上多说什么:“不好意思,赵佑,我这边还有点急事……”
“没事没事!哥你忙你的,我正好要去印材料。”赵佑挥了挥手上的东西,善解人意地先一步走了。
周棠进了办公室。我刻意多等了两分钟,才深吸一口气,快步过去敲了敲门。
“稍等。”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不知怎地,看见来人是我,周棠似乎相当惊讶的样子。
“唐允?你还真的打算……不,没什么。”
他很快止住话头,刚刚一瞬间准备皱紧的眉头忽然刻意舒展,快得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我扫视了一圈四周。周棠的西装被好好挂在衣架上,空调一刻不停地输送着柔和的暖风;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是打开的,水杯也端正地摆在一旁……看起来是个平和的、即将开始一天工作的普通早晨。
自从实习期曾经揪着刷短视频的老板口述工作、被痛骂没眼色之后,我就时刻告诫自己,不合时宜的话一定要挑老板心情好的时候说。
“您现在有空吗?我有些事想和您说……当然,不会占用太多时间的。”
我留心揣摩着周棠的表情。他不是那种有很多小动作的人,在公司里最常见的应季表情只有两种:一种是面无表情,一种是对待合作方商务式的标准微笑。
我见过周棠体贴周到的回礼、恰如其分地夸赞对方的心意,然后扭头又毫不掩饰地将礼品随手发给身边就近的员工。他是我这种靠着细致观察来揣摩他人心思的人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但也说不定正因如此,才让我近乎执拗地想从他身上多窥得一点儿真实的活人气息。
因为,我实在太想要“读懂”别人了。
这项技能经过我二十多年日以继夜地锤炼,早就比任何考试技巧都要来得娴熟。我曾经靠着它竭力避免童年无数次不讲道理的训斥和殴打,也正是靠着它才能在现在的公司站到今天的位置。我习惯每个人的喜怒像一本书一样在我眼前轻易翻开,所以一旦有人突然上了锁,我就会感到近乎无所适从的不安。
……但那其实是不对的,或者至少是不讲道理。我不能永远指望周棠在我面前流露出不轻易示人的另外一面,就像我不能指望他会轻易揭过昨晚那通不该有的电话。
“嗯,可以。正好现在离开会还有段时间。”周棠随意看了眼手表,又道:
“不过在你正式开口前,能不能先告诉我是关于公事,还是私事?……我好决定是继续陪你待在办公室里罚站,还是干脆坐到后面那张椅子上去。”
——依旧是周棠惯用的调侃式的语气。我看不出他对待我的态度和昨晚有什么太过明显的区别。
“我是想谈谈关于昨晚的那通电话。应该算是……公事吧。”我想了想,慎重地开口。
“噢,电话。”
周棠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然后他开始动了,目标却并非办公桌后那张看起来很舒适的老板椅。他依旧面朝着我,只是退后两步,将身体的重心交到身后那张未及腰高的办公桌上。因为桌子的高度和腿不太匹配,为了维持站立的姿势,又不得不把脚再往前伸了一些。
……是一个不算相当正式、又恰好需要维持一段时间的姿势。因为周棠看上去并没表现出要彻底公事公办的意思,我似乎就能心怀侥幸地幻想,他准备对这个愚蠢的错误网开一面。
“我弟弟——他年纪还太小,又没经历过社会,心直口快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有没有说过我是替唐小宝开脱的专家?像是年龄小、性格直、口无遮拦之类的借口,像是被预先加载好的快捷指令,根本不需要经由任何处理器就能自动运行。自从小学时唐小宝跟同学发生口角,杨慧芳被叫来学校处理却反而跟对方家长不欢而散之后,唐小宝从小到大的每一次“事故”,都是由我来替他善后。
杨慧芳嘴上说,是因为自己工作太忙,没时间处理小孩子打打闹闹的事。但我心里很清楚,她是觉得对方家长看见同样是小孩子的我出面,会拉不下脸来索要赔偿。
但是,我也有一个瞒着他们的小秘密。
——那就是我其实非常,非常,享受帮唐小宝处理烂摊子。
或者说得再准确点儿:我很乐意能在第一时间看见唐小宝到底又闯了什么祸。
我喜欢看那些被他推搡得鼻青脸肿的同学和家长们,落在他身上愤恨的眼神。那些我从来无法宣之于口的恶意,经由他们的嘴巴和牙齿,被原原本本地发泄在唐小宝身上,那就好像是他们替我恨了我绝不应该、也不能够去恨的人。
哪怕我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不是我做错事,更没有责怪过是我没给弟弟做出一个好的榜样。因为这个,我甚至很感激他们,哪怕他们其实也并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因为那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能完完全全感受到公平的时刻。
就像现在——我把唐小宝的恶意包装成简陋的甘美糖果、假装他只是为我着想才口不择言,哪怕明知道真相其实是反过来……这些都不是为了唐小宝,而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比起弟弟只是因为发生口角就准备毁掉哥哥工作这样的荒谬故事,身为一个养子竟然不知感恩、反而和外人抱怨起家里人心思歹毒的故事听起来才更加的其心可诛。
“说起来也算是我的疏忽,昨天回去晚了,又忘记和家里报备。”我笑了笑,避开周棠的眼神。“至于我弟弟,他只是担心我的身体,又不知道从哪儿看了些夸大其词的营销号,就趁我不在、自作主张拿手机跟你说了那些话。实在是……”
“——唐允,有件事我得先告诉你。”
周棠突然打断我。
简直像是生怕我接下去会说出什么一样,他迅速吐出后面的内容:
“关于昨晚那通电话,我其实根本就没听到最后。”
“……什么?”
我觉得自己可能罹患重听、或者是什么理解方面的障碍,否则就没法解释为什么周棠说的每个字我明明都听得清清楚楚,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意思。
——我是亲耳听见唐小宝讲那通电话的。电话那头的的确确就是周棠本人的声音。更何况,唐小宝自己也亲口承认了,已经说服周棠要减少我的工作。
当然,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唐小宝根本就没理由突然放过我。按照过往的经验,如果他能想到一种最能收拾我的方法,那他就一定会那么做——就像面包涂满黄油的那面永远会沾在地板上一样简明易懂。
周棠自然不会清楚我此时的困惑,只是接着一口气说下去:
“我呢,很珍惜自己的时间,所以一向不喜欢把它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更不喜欢把本来两个人能说清楚的事绕到第三个人那里——
这些话,我昨天也和你弟弟说过了。但他似乎不太能理解,只是一个劲儿重复你家人的看法。我担心继续下去可能会听到些过于隐私的内容,只好抢先一步挂断了。
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从结果来说,我应该是没有听见你不希望我知道的任何内容。所以,你也不用费尽心思去编什么谎话来给我听……老实说,看你这样口不对心的样子还真挺折磨人的——我宁可你对我保持沉默。”
“……”
我无话可说、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真实的版本比我预想的要好太多,周棠没听见唐小宝最后的胡言乱语……但是,那也并不意味着像他这样的人,会对昨晚的真实情况毫无推测。
所以我才讨厌对聪明人说谎。因为他们不仅有能识破谎言的本事,还有从其中窥视真相的能力。万幸的是,关于我最不想被人得知的、关于身世的部分,我不认为周棠真的能猜到多少。
“好了,你的公事说完了。现在来谈谈私事。”
周棠先是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紧接着又忽然严肃起来;搞得我简直要以为比起之前的公事,他更在意后面这个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唐允,老实交代,你昨晚到底睡了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