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人散尽,归宁继续卧床休养,南烟心不在焉地查看秦管事送来的账册。这些都要交到大爷和太太手上,她真怕舅舅那边出些纰漏。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听外间有小丫头通报:“大爷来了。”
周嬷嬷率先迎了出去,将今日医女的嘱托一一说了。萧元绰将狐裘大氅扔给一旁的丫头,净了手,进屋探望归宁。
归宁半坐在床头,笑着唤了一声夫君。
萧元绰身上还带着些微寒气,搓了搓手,坐在归宁身侧,抚平她鬓间的几缕碎发,眼中如淬了星光,柔声道:“大夫说你能动,下来陪我用个饭吧。”
归宁若是不应,他能腻在旁边说许久的话,想了想还是嗯了一声。
萧元绰大喜,抄起她的膝盖弯,就将她抱了起来,“别乱动,我抱你出去。”
轻轻地将她放在四方桌的太师椅上,二人并排而坐。翠夏和碧桃布菜,先盛了一碗鱼汤给萧元绰,萧元绰推到归宁跟前,第二碗才留在自己面前。
两人平静地用了饭,用茶水漱了口,萧元绰复又将归宁抱回内屋,将她放在拔步床上。
归宁指了指一旁的账本道:“这些我都看了,没发现什么纰漏,夫君和母亲也看看吧。”
萧元绰忙了一天公务,回府还要处理这些内务,有些厌烦。可库房又不能不清点,吴明的差事总要有人顶上来。
归宁将写了三个人名的纸递了过来,“这是我觉得合适的几个人,都是家生的仆人,知根知底,夫君瞧瞧。”
只有一个是当年老太太陪嫁下人的儿子,剩下两个都是原萧家的仆人,既不是邓氏带来的,也不是她带来的,其中一个还是服侍过老伯爷的人。
年纪都比吴明大十几岁,更偏稳重。
萧元绰看了一眼,道:“我得去查一查库房。”
归宁见他疲惫异常,关切道:“不如我陪夫君去,我就坐在旁边对单子,不乱动。”
萧元绰很清楚母亲的性情,府中庶务还是要交到归宁手上他才能安心。他一心要在官场上有所建树,不想被庶务缠身。静默几息道:“也好。让婆子抬着你过去。”
归宁道:“要不要和母亲招呼一声?”
萧元绰恼怒于邓氏擅自挪动公中的钱,拒绝道:“天色已晚,就让母亲好好歇着吧。”
脸色柔和了几分,刮了刮归宁小巧的鼻尖,笑融眼底:“你陪着我就好。”
今日见到杨阁老,和他这位后生说了不少的话,让他倍感受用,他今天心情大好。
又喝了一盏茶,萧元绰才缓缓起身,“我先过去,你慢点儿来。晚上天冷,多穿一些。”
这厢萧元绰刚走,那边南烟已经打发人去喊婆子们抬软轿过来。
归宁披上雪青色狐裘斗篷,抱着手炉,在南烟等人的搀扶下,袅袅娉婷的出了门,账本也一并放在了小轿内。
周嬷嬷年纪大了,随行的是南烟和香冬,一行人慢悠悠地到了库房。
南烟将账册交给萧元绰的贴身小厮文轩,让他送回大爷的书房,才搀着归宁进了库房。
吴明和府中的其他几个管事都在,外边还有十几个小厮。其实白天萧元绰已经命人开始清点库房,晚间一到,发现少了很多东西,这又带人来盘查。
归宁坐在一旁的耳房内,粗略瞥了一眼库房清单,发现外祖母在时的很多名贵药材、摆设、绸缎及皮料都打着叉。
最显眼的是有一支千年人参没有了,那是父亲送给外祖母五十五寿诞的贺礼。外祖母生前只用了一点,应该还有很多。当时外祖母病重,还是她来库房取的,所以记忆异常清晰。
至于其他摆设、布料等,因萧家老太太过世,阖府上下均要守孝,一切从繁就简,不可歌舞笙箫娱乐宴请,不可穿红戴绿鲜艳华贵。库房里的这些名贵的布料和摆设也都用不上。
再有归宁嫁妆丰厚,不会惦记公中的东西。库房一直是邓氏的人管,她虽会派人时不时来取东西,但是丢失的这些贵重物件都放在上锁的箱子里,另有钥匙,不是一般人想拿就能拿走的。
看着这份被画得乱糟糟的清单,归宁不由冷笑,原来这就是亏空的来源。吴明定是拿了库房里的东西去变卖,秦管事出事之后,又将银子支出去将东西采买回来,把做好的假账替代秦管事的真账,将所有的坏事都甩到秦管事一人头上。
当年庆宴上出了这么大的丑事,归宁甚是紧张自责,赶走秦管事之后就病了一场。过了几日才养好精神,慢慢梳理这些东西,足够吴明和邓氏做手脚了。
她很难窥探当时萧元绰都做了什么,但今时今日,她有机会看清楚他面对这些的真实反应。
吴明拒不承认自己监守自盗,一直说冤枉,信口胡沁说:“一定是府里进了贼,或者有人偷了小的的钥匙,进来偷东西。”
他是库房的管事,此等拙劣的借口只能是火上浇油,萧元绰命人将吴明绑起来打。
众小厮得了主子的令,也不管他是谁的人,架起来按倒在长板凳上,就下板子。
三板子下去,吴明的哀嚎声传遍了整个院子。
正在这时,一声焦急的呼喊打断了这里的混乱,“住手……住手……”
原是邓氏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带着身边的丫头赶过来了,中途走得急,可能还跌了一跤,走路有些跌跌撞撞,全然不似平日的持重。
见她来,萧元绰躬身抱拳,唤了一声,“母亲!出了什么大事,劳烦母亲漏夜前来?”
邓氏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见南烟搀着行动不便的归宁从耳房里走了出来,站在漆黑夜色中,福身也唤了一句,“母亲!”
邓氏脸上的怒气瞬间敛尽,换上一副温和笑颜,上前对归宁道:“身子都没好呢,怎么又乱动了?”
“刁奴欺主,是该好好处置。吴明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当初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管库房。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我也难辞其咎。你还病着,这件事就交给母亲和绰儿处置吧,大冷天的,别冻坏了。”
“是母亲考虑不周,让你们为难了。等母亲把这事理顺了,再交到你手上。”
邓氏真的像极一个慈善温柔的母亲,字字句句都是替儿女们考虑,甚至不惜拉踩自己,也要给归宁这个儿媳妇极大的脸面。
若是强势的婆婆,仗着自己的辈分,可能上来就会对儿媳编排一顿,怪她撺掇丈夫忤逆婆母,这样的指摘,作为晚辈也只能受着。
萧家旁支的一个姑娘,嫁给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因长相出挑,在街上采买胭脂水粉时,被骑马而过的郎君一眼相中,很快上门求娶。
因家中没落,父亲是个举人,任小京官,有职无权;哥哥考了多年只是个秀才。这门亲事无疑是高嫁,娘家贴补了不少嫁妆。
刚成亲时,那姑娘的母亲逢人便炫耀自己女儿的好亲事,可仅仅两年之后,就唉声叹气起来,当初那神气劲儿被一股浓浓的愁云掩盖。
那家婆婆是个厉害泼辣的性子,想方设法的霸占儿媳妇的嫁妆。她家男人事务繁忙,一个月竟有一半时间不在家。好不容易赶上男人在家休沐,她委屈巴巴的说起了一副头面的事。
那是出嫁时,她母亲花了不少钱为她打制的嫁妆,也没戴几回,就让婆婆拿去给小姑子当及笄礼了。
男人自然是好面子,带着她去和母亲理论。那婆婆二话不说,上来就给她一个大耳光,骂她撺掇男人,忤逆婆母,不忠不孝,合该被休出家门。
都是萧家的姑娘,和弘文伯府走动频繁些,这事儿母亲和邓氏都有所耳闻。归宁出嫁前,母亲为她准备嫁妆时,还当着外祖母和邓氏的面说了这事。
外祖母自不必说,邓氏笑道:“咱们可不是那等上不了台面的人家,阿宁若是嫁过来,我一定把她当亲闺女看待。”
母亲犹不放心,拉着外祖母的手,近乎哀求道:“母亲,阿宁也是您亲外孙女,可别让她受了委屈。”
邓氏的确没有违背当年的许诺,对儿媳的好,满京师皆知。
面对今日邓氏的温言细语,归宁也很识趣地道:“是儿媳管家不严,让母亲操心了。”
邓氏转向萧元绰,面色严厉起来,“绰儿,还不快送你媳妇儿回去,在这里吹什么冷风,再冻坏了,让我怎么向你姑母交代。”
归宁明白,邓氏这是要支开她,抬眼隔着茫茫夜色,看向萧元绰。恰萧元绰也撇头看过来,瞧见归宁站在冷风中的纤细身影,微微一叹,道:“今晚恐怕要查到很晚,你先回去歇了吧。等查清了,我让秦管事去给你说。”
归宁顺从的应了一句,“好,夫君也别太操劳了。”
几人话罢,婆子抬着软轿,将归宁送回了孤芳苑。眼见她的人已经走远,邓氏忙命人将吴明放下来,并吩咐其他小厮去院外候着,自己和萧元绰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库房。
库房门应声而闭,桌上的银釭照亮邓氏冷寒的脸庞,只听她压着怒火道:“绰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萧元绰面色也是冷沉至极,话语冰寒,“母亲做的事,还要旁人帮你遮丑?”
天大的委屈涌上邓氏心头,倏得红了眼圈,捶着自己的胸口道:“我是为了谁呀?我是为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