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重山峻岭之下，夜市两边霓虹闪烁，一家又一家小商铺子沿着长街蔓延，仿佛看不到尽头，耳旁人潮声闹哄一片。

两人赶上最热闹的周日，陶峦点了杯甘蔗汁，转头看向付钱的祝聿。

他半仰着头扫招牌上的二维码，身穿名贵的骆马绒黑大衣，左肩挎着她的珍珠黑包，手中却提上好几个不合时宜的塑料袋。

摆明了和嘈杂的步行街完全不搭，他该出现在耸入云霄的大厦，出入奢靡豪华盛宴，俯瞰纸醉金迷的绥平，那里才是他的享乐人间。

蓦然他转过头，眼里戏谑意味都要飞出来，收敛了笑意的声线中贴着几分暧昧，“好看吗？”

陶峦沉默移开视线，纵然她有意无意去忽视两人之间的差异，可那道鸿沟始终难以逾越。

她还是桐川的陶峦，祝聿早就成为淮京的宠儿。

重蹈覆辙的结果就是越摔越惨，理智会叫她看清一切，这场儿戏婚姻注定布满阴沉，就像经典的伦敦天，昏暗潮湿，杂乱不堪。

接过老板手上的烤苕皮，软软糯糯，包着绿葱和泡萝卜，陶峦咬了一口，嘴角沾上点油渍。

人群往后面挤来，她右手被牢牢牵住，走到稍微人少的街旁，在这至少能转个身。

陶峦固执地嚼着嘴中的东西，就是咽不下去，

她最喜欢的还是和平桥老巷子里小摊子的苕皮，两元钱一串，烤得起泡，最后刷上红油佐料。

每次骑着机车载祝聿回家时，她“威胁”着祝聿要收保护费——三串苕皮，多放辣椒少放葱。

然而祝聿不喜欢吃，他不在桐川长大，闻不得折耳根的味道，也嫌里面的馅儿太咸。

她每次吃完都要故意在他面前哈一大口气，就为了看他皱眉捂鼻一脸嫌弃样，但就连离开半步都不肯。

记得有一次凌晨两点，陶峦口渴起来喝水，在客厅阳台看到楼下的祝聿。

青石板路面有些发黑，投下男孩单薄瘦削的影子。

他靠着路灯杆子，身上白色校衣松松垮垮，单手插兜，耷拉个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陶峦不由蹙眉，光着脚回到房间，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没有消息。

又想起孟溪潼给她发的照片，高一下期中考成绩排名，祝聿的名字罕见跌出前三。

这在陶峦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下次祝聿又会赶上来。

她把手机丢在旁边，翻了个身，抱住大大的漂亮小牛公仔，闭上眼埋头进娃娃怀里。

然而十几秒后，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悄悄从门缝里溜了出去。

陶峦刷卡打开一楼单元门，迎面撞上祝聿的视线。

暖黄色光晕映在他半张脸上，额角处贴着两张kitty猫创口贴，浓密睫毛上下扇动，漆黑深瞳锁定在陶峦脸上，似乎在确定这是不是梦境。

“谁弄的你？”

她视线停留在创口贴上，脸瞬间垮下来，不知情的人恐怕要以为她在对祝聿翻白眼。

“不小心撞到吊柜。”祝聿朝她走去，直到和她并肩，两人间还能挤下两只手的距离。

陶峦敏锐发觉到不对劲，她抓起祝聿右手背，那里果然贴了张创口贴。

“手也是？”

她眸底一片冷然，嗓调幽幽，冷不防叫人寒毛都要竖起。

“别想着撒谎。要是你敢骗我，我第一个先宰了你，再去收拾欺负你的人。”

灰眸过于慑人，让人不敢和她直视，她唇角略弯的弧度，挟杂几分阴恻恻笑意。

“没骗你，想去拿盘子，结果头被撞了，盘子也摔了，手上是收拾的时候被刮到了。”

他脸上神态毫无起伏，声音不紧不慢，仿佛述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

陶峦脸色有所缓和，就说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她的人。要是有，她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不把对方打到跪下来道歉不算完。

“你这样磕磕碰碰的，我送你的那盒创口贴是不是都要用完了？那是我妈妈出国买的，很贵的我跟你说，只有两盒。”

她比了两根手指，摇头叹气，“明天我把我那盒给你，你可要小心些，别再伤着自己。”

祝聿乖巧点头，叫人看了哪里还有气，陶峦只得拍拍他肩膀，“你饿了，我们去吃夜宵。不过明天要早自习，你确定醒得过来？”

“我有闹钟。”那闹钟还是陶峦送的，他天天抱着睡觉。

陶峦不禁觉得好笑，“算了，反正妈妈每天叫我起床，我明天打电话叫你起床好了。”

“我知道你们好学生，把迟到看得和天崩地裂一样。”

凌晨两点，整个桐川最热闹的当属和平桥，不过他俩一个睡衣姐，一个校服弟，这个钟头走在大街头，被骂句颠子也是应得的。

陶峦抓住他手臂，左拐右拐往黑巷子里弯进去，找到家卖苕皮豆干的小摊。

“以后饿了就找我，你这两只手啊，现在是要写字做题的，喜欢做饭以后再做个够。”

陶峦咬了一口，看料快掉出来，立刻又翻了一个面。

“而且，你长这么好看，要是破了相，以后哪个女的肯嫁给你。”

说到这，她歪头思考了阵，从裤兜掏出手机，“我给你拍拍伤口，叫爸爸带点药回来。”

祝聿捏鼻子扯纸的动作不由一停，摆手拒绝，“小伤而已，过几天就能好。”

“不给拍就不给拍。”虽然话是这么说，陶峦还是下定心要给他备些药膏，这个人太马虎了。

“对了，成绩不成绩的，你也别多想，下次说不定又是第一名，继续风风光光站在领奖头上，多爽——呀！”

陶峦忙着说话，没来得及翻面，小部分馅从皮里漏下去，掉在盒子里。

她不耐啧了声，抢走祝聿手中的纸巾，一把抹去嘴角的油印子。

瞧了眼他眉心挤在一起的样子，陶峦连续拍了几下他大腿，信誓旦旦拍着胸口。

“再怎么说，不还有我给你兜底吗？我在，还能让你饿死不成。”

她忽然环视四周，确定无碍后才露出一点点口袋缝隙，沉甸甸的红色钞票，然后迅速拉上拉链，凑近他小声说，“市里比赛的奖金到手了，这周末叫上孟溪潼和陈自秋魏然他们几个，我请你们吃火锅。”

“总而言之，你放心好啦，我肯定不会忘了你，到时候要是赚大钱，送架飞机给你都不成问题。”

她晃着脑子，嘴里嚼着酸萝卜咔哒咔哒响，全然没注意到对面的人压根连签子都没动。

没等到他回话，陶峦也不以为然，知道祝聿是个慢热又乖僻的性子，她对人好，从来不看重回报，而是她认定这个人值得。

而八年后这个时刻，两人身处乱哄哄闹市中，一个比一个体面光鲜。

原来，这才是她口中的以后。

手里这串烤苕皮二十元一串，里面有酸豆角，辣白菜，折耳根，肉沫，葱和香菜......不好吃，一点也不好吃，她好想回桐川。

祝聿替她擦拭嘴角，又扯了张纸巾放在她唇边，懒散嗓音中略带冷意，“不好吃就吐了，嚼五分钟都吞不下去，早说这种东西要少吃。”

“你说得对，”出乎意料，陶峦捂嘴吐出，也没去还嘴，反而顺着他的话，“没营养，不健康，除了提供热量价值，一无是处，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她咬字很轻，语调毫无起伏。

感觉她话里有话，祝聿眉心蹙起，捏紧纸巾丢进垃圾桶，提起手中甘蔗汁凑到她唇瓣边，“在瞎想什么？”

其实这杯手打甘蔗汁并不好喝，但陶峦还是含着一口，过了几秒才咽下去，如此重复几遍，甘蔗甜味充斥整个口腔。

她耸肩，目光落在远处的糖水摊子，正中间写着“正宗临式糖水”。

她记得祝聿从小在临幽长大，高一才搬到桐川，那时她对临幽最大的印象就是临式甜点。

高二暑假那年，她陪着章清渠女士去临幽出差，按着祝聿给她指的路，找了一下午都找不到他推荐的那家老糖水铺。

当天晚上她随口抱怨了句，次日祝聿奇迹般出现，带她找到老铺子喝一碗石磨花生糊，再陪陪她看海。

她不知道的是，祝聿连夜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下车后口袋里的五元，只够请她喝一碗花生糊。

糊糊很甜很香，小时候的祝聿固执认为，那就是被爱的滋味。

祝茉雨只会在彻底不清醒时，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绿钞甩在他脸上，有时候运气好，会夹杂着蓝色的钞票，意味着他可以一个月奖励自己喝两次。

所以他的铅笔可以用到拇指关节长，橡皮的沫子揉在一起可以多擦一周，放学后能去拣别人用完的本子卖钱......

他从小孤僻乖戾，看上去不需要朋友，事实上也没人愿意和他做朋友。

按道理来说，祝聿白净瘦削的少年样子最招人喜欢的，可没有人和他交朋友。

别人背地里都叫他野狗一只，没人管过他，也没人想管他，所以小偷的名号可以随意安插在他身上，堵在厕所浇冷水也是他活该，收到情书会被说不要脸勾引女同学，试卷撕成一条条用红墨水写着“野狗”“杂种”......

这么肆意妄为地欺负一个人，只是因为知道，他没人疼，没人给他撑腰，更没人义无反顾站在他旁边。

他背着黑包，漫无目的穿梭在人群中，再等三个小时，可以帮路边摊子上菜收碗，运气好一晚上能凑够车票。

凌晨一点半，祝聿蹲坐在路边，书包最外层多了一个紫色花纹钱包，贴着小长方形便利贴，上面整整齐齐四个字：一帆风顺。

死一般沉寂的巷子里，他手中攥紧钱包，死死凝睇里面的十几张红钞票、飞机票和酒店门卡，黑眸里潮水汹涌，如同病态般的痴恋猛越而至。

“祝聿。”

一句话顿时拉回现实。

陶峦踮起脚，手臂往外一伸，指着红色招牌灯，“喝糖水吗？”

他的嘴松开吸管，摇了下还剩几口的甘蔗汁，“大半杯替你解决完了，下一杯再说不好喝，我可不帮你了。”

“你不想喝就算了。”她眼中的光芒一下子灭下去，安静地站在原地。

“想。”祝聿丢掉手中的杯子，想腾出一只手来牵她。

陶峦却快他一步涌进人潮，隔着几个人，祝聿加快步伐想跟上她，眨眼的功夫，两人就被冲散了。

这边陶峦成功挤到小摊门口，“你好，两份花生糊。”

“好嘞，三十元，姑娘这里扫码。”店家大声回应，手脚麻利给她装好两碗。

她下意识去掏口袋，不对——包呢？祝聿人呢？

店主看出她的窘迫，啐了一口，“没钱别来点，这会人多，别不是故意来找茬的。”

众人神色各异，陶峦长相穿着不凡，有好几个还停下来专门看热闹，附近商铺的小孩连打包都慢了几秒，恨不得把耳朵伸长了来听。

“我没有这个意思，”陶峦连忙摆手，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急匆匆解释，“我的包在朋友那，我和他走散了。”

“呦，走散这个借口我今天听了不下八回，你现在打电话能叫你朋友来，这两碗我白送你，否则，你今儿个就必须付这钱。”

绿色拨键界面，陶峦犹豫了会，她压根没背过祝聿的手机号码，自己的手机又是静音状态......

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