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蒙蒙，梧桐萎落，呼吸之间都带着几分陈旧。
陶峦攥着两个平安袋，本来口袋的现金都打算捐作香火，可药王殿旁卖平安袋的婆婆说得神乎其神，没多久就被人一扫而空。
这就像电视上的广告一样，无用者嗤之以鼻，笑其哄抢者之愚；有用者则视若拱璧，以为救命稻草，却是虚妄之望，一无所用。
如祝聿所说，她也变得俗人一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推开门，祝聿刚好停笔，把抄写的经书递给住持。
净心方丈弯腰接过，大赞，“章法生动，骨气洞达，这经书本庙定会好好珍藏。祝施主心诚，年年必遂愿，三清天尊定会庇佑施主您的。”
“今年修缮项目怎么样？”他慵懒靠着椅背，漆黑的眼却锁定在门槛外，朝人勾勾手，指了指旁边的灯挂椅。
“很顺利，祝施主这次的捐款真是解了寺庙燃眉之急，扩建的药馆也建好了，全项目预估明年能完工。”
陶峦抬脚走去，落座时静悄悄锤了几下小腿肉，又跪又站的，腿酸痛得不行。
书桌上满是宣纸，毛笔字迹洒脱飘逸，酣畅痛快，是带着点狂气的行楷。
常说字如其人，想来也是谬论。
陶峦不认为自己是个顶好的人，但字确实方方正正，一笔一画都写到实处，是名副其实的“童真风”。
祝聿倒了杯茶，又拉过陶峦左手臂，把自己腕处降真香手串取下，绕了几圈套进她手腕。
“昨晚和侯麟吃了餐饭，后天你和宁儒直接去他那申请，没人会为难你们。”
他视线依旧停留在白皙手腕处，唇角不免染上笑意，这大小姐戴上自己随身的东西，怎么看怎么配。
“好，我明白了。自从香堂开通网购服务，销售量增长了三倍，今年设坛本想再提升一层规格，不知道祝董......”
“你决定就好。”茶温度差不多了，祝聿把茶碗推到陶峦身前。
“还有就是，上周周宁导演说想借场地拍几天戏，大概商讨了一下，对方也很诚恳，这事请问祝董您的意见？”
剔透盖碗和无名指对戒触碰发出细微响声，茶叶在里面打转，热气蒙上陶峦半边脸。
她端着茶碗的托，另一手拿杯盖边吹边刮，饮入喉中，缓缓开口。
“是《三秋月》吗？”
这部剧编剧是孟溪潼，早几年写出来的，因为资金原因拍到半路耽搁了好久。
净心下意识看向祝聿，才点头，“是的，最多用四天。”
陶峦了然垂首，继续喝茶看他写的字。
“施主若是喜欢，到时候施主可以来参观。”净心余光偷摸观察着祝聿，不肯放过片刻。
陶峦没说话。
“你明天把这些事一并和侯麟说，他知道该怎么办。把这些经书好好收起来。”
祝聿扯了几张纸巾，帮她擦额头上的汗。
虽出太阳，气温还是低的，出汗吹风是最容易感冒，还好她人乖，没脱外套。
没过几秒，陶峦抢过来自己擦着。
净心这才看到女人右手无名指处，心下顿时明白，斟酌着顺应撇开话题，“素香斋今晚有安排招牌观音面，二位不妨尝试一番？”
这又不是讨好她，陶峦吞吞喉咙，继续沉默。
“听起来不错。”
男人细长手指提起茶壶，给她续了一杯满茶。
“那我先去安排，请两位施主自便。”净心贴心掩上门。
等门彻底关住，阁内气氛瞬间放松下来。
陶峦咕嘟咕嘟半碗茶下肚，这茶不苦，又带着甘甜，不仅茶要好料，水也要上等，才煮得出。
瞧人家多会享受。
祝聿懒散靠在宽椅上，侧头看向陶峦，等喝得差不多时，才握紧她椅子扶手。
刺耳的椅子挪动声音响起。
猝不及防，几滴茶水泼在鼻尖，她脸色顿时不悦，正准备抱怨。
转头对上一张放大的脸，和年少白皙干净的好学生不同，现在的祝聿五官冷硬凌厉，此时虽一副散漫神态，但眉眼倨傲，气势压人。
他抬手抓住陶峦匀称一条腿搭在他结实大腿上，替她捏着小腿肉。
本来想拒绝，奈何他捏得太舒服，疲倦一扫而光，陶峦满足眯眼，自然往后倾斜。
“真没用，不到一小时就累了，以后得天天盯着你锻炼。”他手中力道加重几分。
“没时间。”她随意吐出一句。
“恩.....”他很轻地挑挑眉稍，点了几下头，“某个人的时间是珍珠，只有求我办事的时候，才愿意倒点出来。”
陶峦哑然，也不知该回什么话，只好换了条腿搭在他身上。
“观音面好吃吗？”
这么多年，她换话题的能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差，烂到家了。
“很清淡，你不会喜欢。”他意有所指，继续握拳沿小腿肚从下至上按摩，“有锻炼吗？”
“山脚附近有夜市，我想吃烤苕皮。”
这段日子陶峦虽然大多数时候愿意吃那些食补，但从小到大的饮食习惯不会变，重油重辣重口味。
“你说了算。”
有了早上经历，他哪里还敢反驳这小祖宗？
“从举哑铃开始，这小细胳膊腿儿一捏就要碎。”祝聿手中力道加重几分，控制在让她微痛程度。
“明早几点回去？”她屈起腿，踩在祝聿大腿上，比地板还硬，解气般用力往下踩。
祝聿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手中放松了点力，“等你收拾好。腿现在能做平板撑吗，会不会伤到？”
她从鼻腔中哼出一声，悠悠拖着调子，“原来记得我腿上有伤啊，还以为你也想逼我再残废一次。”
这话过于重。
手上动作暂停几秒，祝聿一张俊脸冷不防凑近，浓郁气息打在她侧脸，“说这种话，是诅咒你还是惩罚我？”
死沉般的语调，陶峦听得更不舒服，她有时候也说不上来自己，明明不想把关系弄僵，可心里硬是堵得慌，看祝聿被折磨得无可奈何的样子，她会感觉无比舒心。
也许她骨子里认定祝聿就是欠她的，所以他有多无辜，多可怜，全是活该，怨不得旁人。
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祝聿帮了她大忙，不该被这样对待，她要耐下性子哄着人家。
“我怎么敢怪你祝大少爷？”她讥笑，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伤人心的话。
祝聿拧眉，也不捶腿捏脚了，反而握紧她两只脚踝，往自己方向拖动。
身体惯性往后倒去，木椅纹路硌得皮肤有点痛，陶峦狭长眼睛眯起，这是她不爽的前兆，立刻就有只温热掌心隔离她的腰和硬质木椅，另一只手顺势圈住她两条腿，顷刻之间整个人落入祝聿结实怀中。
和之前略显瘦削的孤僻小孩不同，因为经常锻炼，他现在身型挺拔，即使隔着衣料，陶峦也能感受到块块紧绷腹肌。
瞧她一动也不动的木头样，他气到无奈，用指腹点了点陶峦额头。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
“我什么都不敢。”陶峦埋着头，嗓音闷闷，存心要让他不舒服。
惯得无法无天就是这样喽，她这副蛮横无理样也不曾对别人使过。
“又这种语气，老子天生欠你的。想要你身体健康，哪做错了？啊？”祝聿掐住她后颈，强迫怀里的人仰起头。
“你没错，我错了，我有病.....”
还没说完，啪嗒一声，祝聿拍打了下她嘴巴，力道不重，但也够她麻上几秒钟。
“继续呀，继续咒你自己，”他浑身散发的气息凶戾无比，语气也更加冷硬，“在庙观说话也口无遮拦，真嫌命太长，恩？”
虽然不痛，可陶峦莫名就委屈，抬眸瞪向祝聿，“要你管了？”
“我还能不管你？你整个人都是我的，就是死墓碑也要刻上我祝聿的名字，看除了我，谁敢管你半分。”祝聿几乎是咬牙切齿，手上加重几分力道。
“不—用—你—管—”
双手被紧紧箍住，白皙手腕勒出一条红印，她又气又疼，看向祝聿的眼神里满是厌恶，咬字极为清晰，生怕他听不懂人话。
祝聿明显也注意到这一点，松开她手腕。
趁着这个机会，陶峦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出来。
庙观门口，小道士咧着嘴笑，拦住两个人，双手递上檀木云纹小食盒。
“今年冬天庙观后梅花开得极好，特意领最先开放的十几朵梅花做了梅饼，这是其中制的最好的一批，住持叫我来送给二位。”
陶峦侧头瞟一眼旁边，祝聿面无表情，正低头翻看手机，摆明不管这事，而且要和她硬耗到底。
这一路上，她也想通是自己错了。
可道歉太难了。
这人也不肯主动给自己台阶下。
没法，她略微弯腰，嘴角绽出笑意，“不用了，谢谢你和住持的好意。”
这小道士不过十几岁的样子，头上扎两个小揪，用红绸带绑着，额头点了一粒红点，蓝袍衣袖明显过长，往上卷了两层才紧贴小小手腕，
“施主您千万别嫌弃，南禅梅饼是南禅庙的招牌之一，是受神仙们庇佑的，好多人想要都要不到。”他瞪大眼睛，生怕陶峦不信，“连我都只求来半个吃，还没吃完，就被猫儿抢走了。”
说完，他一脸丧气样，哎呀哎呀哀叹了几声。
陶峦不免觉得可爱，心里的烦恼消了大半，拢住大衣蹲下来，接过小道士手中的提盒，打趣他，“这么委屈呀？”
打开提盒，梅香扑鼻，混着甜味，葱白纤指捏住一块梅饼，放入小道士手心。
“姐姐请你吃一个，原谅猫儿，行吗？”
道童吞吞唾沫，望着手心中的梅饼，迟迟不敢动。
“叫你吃就吃。”
祝聿懒懒嗓音响起，透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味道，双眼却良久凝视在某人身上。
如果陶峦此时回头，一定能瞧见他漆眸中饱含兴味的愉悦，又黑又亮，比眼前单纯小童要更扰乱心神。
“谢谢姐姐。”小孩害怕看了眼祝聿，立马低头狼吞虎咽吃起来，好似会有人来抢。
陶峦扯出纸巾细心替他擦嘴。
一位年龄颇大的道士从左侧出来，厉声呵斥，“明淳，你在此地做什么？”
小道士顿时惊得去藏梅饼，转身低头行礼，“玄微师父。”
别说道童，就连陶峦都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还好祝聿扶着她慢慢起身。
“晚课上完了就跑出来？赶紧回去。”玄微拂了拂衣袖，催促着明淳回去，全程没看两人一眼。
陶峦敏锐察觉出此人的不善，提着食盒向旁边走了几步，故意拉开和小道童的距离。
明淳连忙应道，跑走前望了陶峦一眼，亮晶晶的眼要把人心给看化了。
陶峦又不自觉露出笑意，悄悄朝他眨眼。
下一秒高大道袍身影挡住两人视线，玄微视线停留在提盒，厉声道，“倘若真心祈福，还是不要食用这梅饼。”
“为什么？”陶峦不解。
“这梅饼全是俗气，无一点灵气，吃这个和吃铜臭有什么区别。”说完，玄微斜了祝聿一眼，拂袖扬长而去。
陶峦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看了看玄微的背影，又低头瞧瞧手中提盒，再偏头望向祝聿侧脸。
他一言不发，垂着眼皮看她，漆瞳深幽不可探，偏偏眸潭里天生不缺水，清澈透亮，也如洗净的美玉。
祝聿怎么会在意无关紧要人的想法呢，陶峦深知这一点，从小盒里掏出块梅饼，放到唇边咬一口，甜而不腻。
她边吃边看向身旁的人，双眸含笑叫了声“小祝董”。
“照个相留念，行不？”
祝聿抿唇，拿过她手中食盒，轻轻吐出一个“好”字。
给台阶就下，是祝聿最大的优点。
陶峦请了路人帮忙拍照。
咔哒声响起，镜头记住这难得的一幕：斜阳将尽，清幽庙观门前雾气翻涌，门后远处小山重叠一片，宛若仙境。两人并肩而立，女人笑眼盈盈看向前方，一手拿着未吃完的糕点，另一手比耶，男人略微侧头，一瞬不瞬地凝睇着她，怎么看都般配十足。
陶峦：（不确定）我好像是有点过分，哄一句吧。
祝聿：（满意至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