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任明州督军麻茂平被人暗杀的讯息一经刊登便引发了纷纷的议论,传言添油加醋,说他胸膛中弹几十枪,身首异处,死状凄惨。更有甚者,讲自己亲眼所见那督军受人阉割,连命根子都丢了。
应歌凤看着报纸,觉得简直是大快人心,跟周天钰笑道:“不知是哪位义士所为,我真该赏他一万大洋。”
这事本该他亲自动手,但已经有人代劳,倒了结了他一桩心事。
周天钰却没有说话,死了欺凌他的仇敌,他不觉高兴,反而瘆得慌。
事情仿佛有蹊跷,可他又琢磨不出来个究竟。
应歌凤见周天钰发愣,便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小东西,想什么呢?”
周天钰正拿着小瓷勺给那两只牡丹鹦鹉喂鸟食,鹦鹉一听应歌凤的话便接茬道:“小东西想燕翾,想燕翾——”
“哟,想我什么呢?”应歌凤正经八百地跟鹦鹉说起话来,眼神却瞥着周天钰。
鹦鹉学着周天钰嘤嘤嗡嗡,娇羞似的叫两声,放荡而孟浪,又道:“想洗澡,燕翾,我想跟你一块儿洗!”
这七八月中已经是盛夏,日头毒辣,一到下午两三点钟周天钰就热得要洗澡。应歌凤逮着机会便去狎昵小戏子,跟他挤在一个浴缸里。
周天钰起先还不愿意,两次三次之后就对此产生了兴趣。他觉得在水里做那种事仿佛更好些,一来是凉爽,二来,不管怎么折腾,起身之后都是干干净净的。
可他总不好意思开口,每天洗澡之前就眼巴巴地望着应歌凤。应歌凤一跟他目光接触立时就懂了,但他故意拿乔,非得周天钰恳求。
小戏子是很少撒娇的,撒起娇来却是了不得,把应歌凤迷得神魂颠倒。
于是,两人洗个澡就要洗上三四个钟头,天黑了才出来。
有一回没关门,两只鹦鹉就飞进来,将他们所行之事看了个一清二楚。
从此之后,这鹦哥儿嘴里喊的就不仅是摸摸啵啵了,而是“洗澡”,“屁股真翘”,“你轻点儿都肿了”之类的淫词荡语。
“闭嘴!”周天钰拿小勺轻轻打了一下鹦鹉的脑袋,兜头彻脸都红了个透。他做贼心虚,回头看他师哥,怕又挨说。
而唐雪贞对此是置若罔闻,他想通透了,要在这房子里继续住下去就得炼成张金刚一样的厚脸皮。
唐雪贞专心跟大夫埃德文聊天,虽说言语不通,却也勉强谈得有味。
“小钰,这英国佬仿佛对你师哥有意思!”应歌凤在风月场里练得一双好眼神,那些暧昧风情他早看出来了。
埃德文长得倒是俊俏,也有学识。可他从前对周天钰有歹心,应歌凤就不大喜欢他。
不过,埃德文要真爱上唐雪贞了,倒是一件大好事。那样,他就不会再觊觎自己的小戏子。
埃德文对应歌凤这一番警惕自然是丝毫没有察觉,其实他从没垂涎过周天钰,不过觉得这位长得像姑娘一样的男人很漂亮。而如今见着唐雪贞,他便觉得此人更是眉眼浓秀,面貌艳丽。
埃德文是有些心动的,但苦于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便以复诊为借口,隔三差五上门来找唐雪贞。
唐雪贞对这个埃德文也很有好感,不过只是朋友之间的情谊。他喜欢听他讲伦敦的浓雾,讲火汽轮,讲英国的大学和他们在课上剖杀小动物做实验的事。
唐雪贞觉得那是个光怪陆离却又新奇有趣的世界,比起战乱纷飞的中国要好上万倍。
唐雪贞跟埃德文说很想去伦敦看看,埃德文便向他发出邀请:“年底我要回国,密斯托唐可以跟我同行的。到了伦敦,我给你做向导。”
唐雪贞还没说话,应歌凤眼皮一抬,心里又冒出了坏主意。他特走到廊下,叫来一个小厮,说道:“你去给陈先生传个话,就说洋鬼子要带唐老板去英国。”
小厮听了吩咐立即跑出去找陈逐山,于是,等埃德文一出大门,就让陈逐山扭住胳膊,按在地上狠狠痛揍了一顿。
唐雪贞忙出去拉架,而应歌凤就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好戏。
“燕翾,你这是做什么?”周天钰急得要下楼去。
应歌凤拉住他,说道:“你忘了陈逐山从前是怎么欺负你师哥的了?这会子咱们也欺负欺负他,气死他!”
这时,唐雪贞上楼来了,他劝架劝得不小心自己也挨了两拳,嘴角直流血,听见应歌凤这一番话便气得想揍他。
这小子分明是自己想看好戏,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仿佛是为着给他报仇雪恨。
而周天钰是察觉不到应歌凤那些邪门心思的,应歌凤说什么他都觉得有道理。
小戏子认为他的燕翾聪敏,义气,凡事有分寸,这么做显然是在替他师哥解气。间接的,也是在帮他出气。
唐雪贞见周天钰那副愣愣的样子直摇头,他的傻师弟,连这种话都信,怪不得这样轻易就被应歌凤给哄骗走了。
应歌凤坐在藤摇椅上,吃西瓜,喝冰镇荷兰水,一边继续看楼下那两人互殴。他觉得有趣极了,等陈逐山将埃德文死死摁住,埃德文再不能动弹,应歌凤这才派卫兵出去,将两人拉开。
陈逐山喘着粗气,捏紧拳头,站在门口喊:“雪贞,你别跟洋鬼子去英国,你要去了,我就打死他,我——”
唐雪贞正让周天钰帮忙敷药,闻声气得踹门出去,吼道:“陈逐山,你给老子滚,吵得跟要宰的猪一样,烦不烦?”
陈逐山登时闭住嘴,不敢说话了。
应歌凤见状便要假仁假义地演起戏来,他出于好心,叫小厮给陈逐山送话:“你告诉他,过两日我跟周老板要去趟上海,唐老板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陈先生可以暂住隔壁的耳房,免得叫唐老板被埃德文那小子占了便宜。”
小厮得令便下去,应歌凤瞥了眼站在艳阳底下的陈逐山,笑一笑,又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睡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周天钰来叫他。
“燕翾,今天说好要去胜利公司灌唱片的。”周天钰看了眼怀表,“这都一点多钟了,你快起来吧!”
应歌凤懒洋洋地睁开眼,他还不愿意起来,一把攥住周天钰的手把他拉进怀里。
周天钰坐在应歌凤大腿上,屁股蹭着。应歌凤哼哼两声,起了歪心思。
两人在花架子的浓荫下缠缠绵绵地亲了好一会儿,周天钰拉扯应歌凤的胳膊:“燕翾,快起来。”
应歌凤摸周天钰的脸,指头抚过睫毛,一片软绒绒。他心里痒麻麻的,凑上去吻小戏子,一只手搂住他的腰,轻声说道:“周老板,我对你那么好,你当是赏我的,再给我亲一会儿行不行?”
周天钰还没开口就让应歌凤含住了嘴唇,舌头顶入(丢失)
周天钰被应歌凤亲得迷迷糊糊,逐渐地就失了立场跟时间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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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钰软汪汪地趴在应歌凤怀里,他半拢住眼睛,目光变得恍惚而朦胧,像罩着一层水壳子。
“燕翾——”他摇摇晃晃,仿佛浮在水面。
应歌凤将脸贴在周天钰唇边,问道:“这是怎么了,干嘛要哭啊,谁欺负我们小钰了?”
“你——”周天钰被他哄得脸红,身体热得酥麻。人像是剥开了,一层一层,展露得雪白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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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应歌凤问他:“周老板,戏重要还是我重要?”
周天钰此时一颗心全在应歌凤身上,他窝在应歌凤怀里,哀求似的说道:“你,你重要———”
这下,他彻底缴械投降,连唱片都不去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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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歌凤又吻上来,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分不开似的吻得亲密。
周天钰睁开眼,看着应歌凤,看他细密的睫毛,浓黑的头发,从发丝之间看出去,天上有一颗金红的太阳。
周天钰仿佛回到七八岁的时候,他在郑老发的栈子里看见一颗圆润的血色的头颅。
那天他没有吃饭,因为爹病了,戏班子一个多月没开张。师哥师姐们去鼓楼那头卖艺,被巡逻的警察揍了一顿。张师姐被打死了,她留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后来就被大伯剪下来卖给郑老发。
郑老发将它制成一顶漂亮的假发,绞成辫子,又卖给旧日的王公贵族。他们还在做着大清上国的美梦,也只有他们还把辫子当做宝贝。
因此,头发卖了足有十五个大洋。而郑老发说头颅也要,可以给二十个大洋。大伯没有卖,他用破席叶把张师姐卷起来,葬在了凤凰山。
十几个年头过去了,周天钰眼看着这颗太阳,觉得它还是老样子,但自己究竟不一样了。
他还在唱戏,死别生离,情仇爱恨,一出接一出,可他饿不着肚子了,他也不能再受人欺负。他不必看着自己的师姐被打死,被割发,郑老发也不会再来问,头颅二十一颗,你卖不卖。他早将自己的脖子伸出去,脑袋顶在郑老发的胸膛,他不卖,他也已经死过一回。
而如今,他唯一的师哥唐雪贞还在,爹跟大伯留下来的戏班子也还在。他唱得不错,能让大杂院里的人吃饱穿暖。他还有一个应歌凤,爱着他,守着他,叫人不欺负他。
周天钰突然觉得自己被紧紧抱住了,应歌凤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用胳膊勒着他(丢失)。
它在周天钰的身体里勃发,狠狠跳动着。周天钰扭过头看应歌凤,他嗅着应歌凤呼吸的味道,有一种薄荷烟的凉气,人气儿。
多好,这个人陪着他,天荒地老地陪着他,他以后再也不必怕了。
周天钰突然哭了,眼泪濡湿了应歌凤捂在他脸上的手。应歌凤忙停下来,紧张地问道:“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周天钰跟他笑,摇摇头:“不是,是我太舒服了。燕翾,我还没这么高兴过——”
应歌凤放下心来,复又吻他,(丢失)。
房间里的留声机还在唱,唱的是周天钰的拿手戏《珍珠塔》。
“书中说沧海桑田珠易老,今日见痴心一片胜丹铅。留得这玲珑意,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