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很少这样直白地说“喜欢”。
他说喜欢我的多愁善感,四舍五入等于喜欢我。
我低头抿唇偷笑,为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高兴了好一会儿,揪着地里的杂草,故意曲解师尊的意思:“师尊哄我而已。”
快反驳我,师尊。
师尊将帕子放回水里洗净,又朝我伸出手,掌心朝上,示意我把手给他。
我伸出手,却看见自己满手血污和泥泞,脏得不成样子,与师尊白雪一样的干净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的手指蜷缩,悬停在空中,正要收回,手腕先一步被师尊握住。
师尊托着我的手腕,指腹抵住我的脉搏,不紧不慢地用帕子帮我擦手,擦掉手背干涸黏腻的血迹,露出底下青蓝色的血管。
我以为师尊不会再回应我了,却听见那道清冷的声音说:“多愁善感……总比活得太久,变得麻木不仁要好,至少心还在跳动,会快乐,会痛苦,会哭,会笑。”
我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师尊。
皎洁的月光落在白衣仙人身上,半透明的身影如梦似幻,他垂着纤长的眼睫,神情认真而专注,一点也不嫌弃我的肮脏会玷污了他,反而仔仔细细地替我擦净指缝间的泥污。
因为师尊的外形过于年轻,我总是会忘记师尊已经活了很久很久。
天底下没有新鲜事,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师尊或许早就经历过,见过了,所以在面对生死时,无论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都能那样淡然。
“师尊以前哭过吗?”大概是现在的气氛太好,我忍不住越界问一些平时不敢问的问题。
师尊抬眸瞥了我一眼,我眨了眨眼睛,无畏地回视他,仗着师尊在哄我就开始得寸进尺了——毕竟,师尊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他像是惩罚般捏了捏我的指尖,我只顾着傻笑,因为我知道,这不算生气,要是真因为我这个问题生气了,师尊就直接隐身不理我了。
“哭过。”师尊答。
我往前挪了一步,凑近师尊,脑袋几乎要贴到师尊的膝盖了,仰头望着他的眼睛,追问:“那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师尊垂眸看着我,似乎有片刻失神,又板起脸,沉声道:“景灿,适可而止。”
我意识到今日只能到这里了,垂下脑袋,弱弱地退回原位。
头顶传来一记很轻的叹息,晚风拂过我的额头,像是有人轻轻地碰了碰我皱起的眉心,我抬起头时,那道半透明的白色身影已经隐去了。
也许是刚才那个问题触及到师尊的底线了,师尊帮我擦了左手,右手还没擦呢,人就消失了。
我有点遗憾,但这样也很好了,反正日子还长,我会陪着师尊很久很久。
我重新打了水,洗干净曲涵给我的帕子,打算还给他。
客栈里,被治愈的修士在青黛师姐面前排成长队,青黛师姐则坐在长凳上,一手枕着账本,一手握着毛笔,她身后的曲涵正臭着一张脸,劈里啪啦地打算盘。
“这边费用一共五十枚上品灵石。”青黛师姐宰起人来也是不含糊。
“这么贵?!”这位修士还想讨价还价。
青黛师姐放下毛笔,眉眼弯弯,语气温和地解释道:“药谷出诊的费用不管是否痊愈,一次就要十枚上品灵石,我们这边只收道友一半喔。我们给你开了方子,又帮你去除了魔气,还替你解丝线,这些费用全部算起来,如果是去药谷,多少也要收你一百枚上品灵石呢。
“况且景灿师弟对付傀儡师的时候道友也看见了,为了对付傀儡师,他的剑里储存了天雷之力,这趟回去后,还需要把剑送到器修山保养维修。器修山你知道的,维修一次法器就需要一百上品灵石,价格已经很公道了。”
其实我报师尊的名号,器修山的器修给我维修剑只需要付正常价格的一半。
修士被这样一解(忽)释(悠),也心甘情愿掏钱袋了,交出了五十枚上品灵石。
当他路过曲涵的时候,又被曲涵拦住了。
“我通知了司筑盟的人,两天后会有人来重建这边的建筑。虽说每年各大势力都会给司筑盟捐经费,但你们散修联盟的经费一直都是欠着的,这次毕竟也是为救你们而来,多少意思意思,捐点吧。”曲涵朝修士摊开掌心。
修士从瘦了一半的钱袋里抠搜地掏出几枚下品灵石。
曲涵都被气笑了。
我抱着剑从他们身边路过,顺手把帕子还了,然后在客栈门口大剌剌地坐下,把剑往旁边一杵!
几乎挡住了大半个门口。
修士的身形抖了一下,从钱袋里倾倒出好些灵石,叮叮当当的碰撞声无比悦耳。
也不知道他捐了多少,曲涵咳嗽一声,和我对了一个眼神。
我收起剑,放行。
如此“打劫”般把修士们送走之后,客栈内又冷清了下来,只剩下躺在客栈里的尸体。
青黛师姐收起账本,起身去翻傀儡师的尸体,取下他腰间的储物袋,往正在低头数钱的曲涵面前一放。
曲涵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头也没抬,说:“魔修的遗物需要和他的遗体一起上交修仙联盟。”
我听出曲涵语气的生硬,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吵起来。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任务堂的赏金到手还不够买你一季要换的法衣。这里就只剩我们三个人,你不说我不说,景灿也不说,有谁会知道他的储物袋里少了什么?”青黛师姐的灵力探向桌上的储物袋。
曲涵的大掌拍向储物袋,将它挪放到另外一边,好巧不巧,和桌上那个用来赌命的骰盅碰到了一起。
他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又怕青黛继续施法取储物袋的东西,再次按住了储物袋。
曲涵站起身,目光紧盯着青黛,语气带着压抑的痛心:“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青黛师姐依旧是弯弯月牙眼,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即便她在干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和魔修赌命,又比如违反规定,私自昧下需要上交的物品。
她问:“我变成什么样了?”
曲涵攥着储物袋,一言不发,只是指尖用力到发白。
青黛师姐转向我,问:“景灿,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我默了默,很想点头。
和世家出身的曲涵不同,青黛师姐是管理药园的谷长老在河里捡到,带回宗收养的徒弟。谷长老一向清贫,有点钱都全去买药材和种子了,甚至为了培育一株即将绝种的药材,能够将半生积蓄用尽。
修仙界很多资源都需要用灵石兑换,有的人修为不够,灵石来凑,世家强捧家族子弟,光是堆灵石和丹药都能把人堆上金丹期。
青黛师姐说任务堂的赏金不够曲涵一季的新衣服,她自己每次出门都只穿两套衣服,不管春夏秋冬,永远是一套蓝的,一套紫的,除了可拆洗的手袖花边不一样,其实穿来穿去都是这两套。
我觉得都穷到这个地步了,青黛师姐悄悄昧点灵石,并不过分。
反正任务堂的赏金也是各个部门贪一点,最后才落到我们执行任务的修士手里,也就曲涵真以为这些贪掉的赏金会实实在在花在该去的地方。
但是同时我也感受到了曲涵异常灼热的视线,深刻意识到如果我这个头点下去了,光是哄好兄弟都要费半天劲。
“那个……今天月亮还挺圆的。我们一起赏月吧。”我强行转移话题,希望他们别吵了。
我打架还可以,但我不擅长劝架。
曲涵做了个深呼吸,目光转向青黛,说:“如果你想要灵石,这次任务的赏金我不要,全都给你。还有刚才那些修士交的钱,我分成三份,景灿拿走他的,剩余的你拿走。”
为了维护规定,曲涵宁愿不要自己那一份,也没有对这个储物袋放手。
青黛轻笑,说:“曲涵师弟不愧是宗主的徒弟。”
话是好话,但语气听着就很刺耳了。
我预感接下来他们之间会爆发一场大战,抱着剑起身,准备找借口离开,又被人喊住。
“景灿,”曲涵捏住拳头,向我寻求支持,“你又想置身事外吗?”
青黛师姐也看向我,似笑非笑地说:“景灿师弟也不愧是怀因仙尊的徒弟。”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说我和师尊一样对宗内事务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一刻,我看着我们三人,仿佛回到了议事大殿,陪师尊听底下那些人吵架,本来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却要背上沉重的责任,替他们做出决定。
难怪每次师尊开完会回来都会头疼,我只是处理小伙伴的矛盾,太阳穴都突突直跳了。
“要不你们打一架吧,谁赢了听谁的。”我觉得我这个提议非常好。
两人不约而同地无视了我这个提议,但他们也休战了。
曲涵转身去了后院,青黛师姐朝我走了过来。
这回她在我身旁的台阶坐下,拍了拍我身后的地面,示意我也坐下来。
我悄悄问她:“我师尊还在这里吗?”
青黛师姐摇头。
我有点失落,乖乖坐了下来。
“青黛师姐有话要和我说吗?”我问。
青黛师姐开门见山:“宗主打算在宗门盛宴上宣布退位。”
宗主要退位这件事情,先前师伯来找师尊的时候似乎提过一嘴,我只关注师尊的反应,见他反应平平,想着那应该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大事。
“哦。”反正不管是谁上位,都不会影响到苍雪山。
青黛师姐有些意外我的反应如此平静,她收敛了笑意,沉吟片刻,又说:“那你应该知道,宗主是因为寿元将近,才退位的吧?怀因仙尊和宗主年龄相仿……”
我愣在原地。
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立刻御剑飞回苍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