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屋塔房顶的水泥地还带着阳光的余温。
风从天台西边吹过来,把晒了一整天的热气一点点卷走。晾衣杆上的白衬衫被吹得微微飘起,像是在向夜色点头。
谢安琪刚吃完饭,坐在屋里刷铜锅。锅是那种圆底双耳的老款,锅沿有一个磕掉的痕迹,已经看得出来用了挺多次的。水声哗啦哗啦响,像在她脑子里反复冲洗什么。
她没开灯,只让天光从窗缝里透进来,屋子不亮,却不算暗。
隔壁屋的窗子也是开着的。
风里夹着细碎的乐声——不是收音机,也不是电视,而是擦弦的声音。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耳听了一会,听出是中提琴。
那旋律没头没尾,不像完整曲子,反倒像在练习。她记得他昨天也拉过,大概是为了放松。
她靠在墙边,湿手握住毛巾,看着水珠从指缝里滑下来,落在膝头的棉布裤子上,一圈圈湿痕。
谢安琪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住得这么近、这么久了——近到可以听见对方屋子里放的水、踩木地板的声音,也近到她开始默默记住他的节奏:几点出门,几点回来,什么时候在写东西,什么时候关窗。
可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下楼的时候,她碰见了郑禹胜,他刚从便利店下班回来,T恤领口微皱,肩背包里露出一小截纸袋,像是饭团包装。
郑禹胜看见她,点了点头,没有多余表情。
谢安琪也点头:“吃饭了?”
“刚买。”
谢安琪想了想,说:“我刚好也没事,要不要去街口那边走一圈?顺便买点水果。”
他停了一下。
“走吧。”她说,“不当饭后散步,就当我需要人帮我提东西。”
郑禹胜终于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走出楼门,胡同还带着热气,脚底踩上去有点黏。墙边几株被水浇湿的薄荷长得疯,一些小叶子顺着墙角爬到砖缝里。
灯还没全亮,天空呈现一种过渡色——不是蓝,也不是灰,是那种城市傍晚才有的钝钝的温色,带点蓝调的色感。
她走在前头,他在半步之外跟着,鞋底踩在水泥路面,发出轻响。风吹起谢安琪的衬衫后摆,他忽然开口:“刚刚你在听我拉琴?”
她没回头:“有点吵?”
“没有。”
谢安琪转头看他:“你也不怕扰民啊。”
“隔音差,不想让人听见,就不拉了。”
她轻笑:“那你今天是想让我听见?”
郑禹胜没回答。
她没再追问,继续往前走,嘴角却有点压不住。
……
水果店在前街的拐角,老板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先生,总爱在傍晚把音响搬出来放八十年代的老歌。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放着李文世的《??? ?? ?? ??》,音色沙哑,歌词像是从电线杆上顺下来的。
老板戴着白手套,一边削桃子一边唱,切下的果肉落进水桶里,冒出细小的泡。谢安琪蹲在摊位前挑苹果,手指碰到一颗软的,她皱眉放下。
“这种别拿,容易烂。”谢安琪说。
郑禹胜站在她身后,低头看着她挑水果的手:“你很会挑。”
“因为我不喜欢吃坏的。”
“你很会察觉别人藏着的问题。”他说。
谢安琪抬头看他,表情一时有点正经:“你觉得我多嘴?”
“没有。”他顿了一下,“是细。”
谢安琪没吭声,转身问老板价格,挑了四颗梨和两盒草莓,两个梨3000韩币,两盒草莓4500韩币,比2018年的价格便宜多了…
郑禹胜接过袋子时顺口问:“你今天没出去拍吗?”
“太热。录音设备也不好用。”
“我看你这两天好像很……累。”
谢安琪笑了下:“我这人每天看起来都很累。”
他没接话,只低头重新提了提袋子:“那你明天要去哪儿?”
“大学路。采访个老校工。”
“我明天下午有空。”
“你是想去帮忙提设备,还是……想去看看?”
他看谢安琪一眼。
“我只是问问。”她说,眼神有点不正经地躲开。
郑禹胜答:“你问了,我就想去了。”
……
回程路上,风大了些。
两人走过一条暗巷时,有一只狗从墙角窜出来,尾巴夹着往反方向跑,脚踩在积水上,像弹出一串闷响。
谢安琪被吓了一跳,退了一步。
郑禹胜下意识伸手扶住她肩膀。
“没事。”谢安琪站稳后说。
他的手没立刻放开。
过了两秒,郑禹胜像是意识到,才轻轻收回。
风吹过谢安琪耳边,她忽然问:“你小时候也住这种房子吗?”
他低声:“不是。”
“那你第一次来屋塔房,是?”
“十七岁。”
“为什么?”
“搬出来了。”
谢安琪看他一眼,没追问。
这话题不是不能聊,但要在对的时间。他那眼神不像拒绝,只是还没准备好说。
她记得,曾在2018年查阅一份采访资料时,看见他的只言片语——“我小时候搬过八次家。屋塔房是最安静的那个地方,因为天花板没人走路。”
现在听郑禹胜说“搬出来”,她忽然有点想问:那时候有没有谁,像她现在这样,陪他走过这一段。
但她没问,谢安琪只是往前走,边走边说:“我第一次上屋塔房,是为了躲人。”
他问:“谁?”
“我高中老师。他抓早恋,我不小心撞上。”
“你谈早恋?”
“不是我,是我朋友。”
郑禹胜轻轻笑了一下。
谢安琪也笑了。
这种“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其实不是”的轻松,像某种安全区,没那么多锋利,也没那么多问到底的执着。
她喜欢现在这个节奏。
……
两人拐进胡同的时候,天色彻底暗下来。
路灯开始一盏一盏亮,落在墙面上像撒了一层老照片的滤镜,模糊、柔、旧。
街边的铁皮屋顶还残留着热,风从胡同深处吹出来,夹着一点凉。
郑禹胜走在她右边,两人都没说话。她手上拎着水果袋,沉得不至于吃力,却明显存在感强。
他偶尔会回头看她一眼,不多,也不长,就像确认她还在。
谢安琪假装没看见,但步子配合着他,不快不慢,贴着胡同左侧墙根走,避开洼水,也避开人家门口的柴堆和猫。
“你回来的时候,”谢安琪忽然开口,“会特意绕这条路吗?”
“嗯。”
“为什么?这不是最近的。”
“因为最安静。”郑禹胜答得快,不像编的。
谢安琪没再问。
回到屋塔房楼下,天台上没什么人。只有对面一户正在晾被子的女人,嘴里叼着晾衣夹,手上动作利索。
谢安琪把水果袋放进自己屋里,又拿了把小折椅和一瓶凉白开上楼。
郑禹胜正靠在水塔边,抽一根烟。他没点打火机,只咬着那烟,像是习惯而已。
她走过去,在他两步外坐下:“你不怕烟味黏衣服?”
“风往那边吹。”他说,手抬了抬,果然风把他那边的烟味卷走了。
她喝了口水,看天。
今天的夜空比平时淡,星光不多,像稀释后的墨汁洒在厚纸上,只有几颗亮一点的,挂在东南角。
“你喜欢夏天吗?”她问。
“小时候喜欢。”
“现在?”
“怕热。”
“你脸皮这么薄,也会怕晒黑?”
“怕的是晒晕。”他说,“我不是很能吃苦。”
谢安琪没忍住笑了一声。
郑禹胜也笑了,但没出声。
风刚好停了一下,他们都听见彼此笑的尾音。
很轻,却确实存在。
“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她没看他,只低头问。
郑禹胜没答。过了好几秒,他说:“你是不是总在想什么时候合适问这种问题。”
“那你回答了吗?”
“我试图。”
谢安琪扭头看他:“什么叫试图?”
“我分不清那个喜欢,是喜欢,还是我想被喜欢。”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
“你挺会说话的。”她说。
“我不是。”他说,“我只是现在开始慢慢习惯对话了。”
谢安琪“嗯”了一声,没说继续。
但郑禹胜开口了:“那你呢?你喜欢过什么类型?”
“你想听老实的?”
“嗯。”
“我以前喜欢那种表面冷,其实小动作很多的。”
她笑了一下,“会偷偷拉你袖子,会半夜传歌单,考前给你拍板书,但从来不会说‘我喜欢你’。”
郑禹胜轻轻点头,没说话。
她补了一句:“你不是那种。”
他这次抬头看她:“你喜欢我这样的?”
谢安琪没接话。
只是手指在水瓶身上绕了一圈,像不经意地转了个弯。
屋顶灯亮了一盏,是旧的荧光灯,边角有飞蛾在扑。
谢安琪靠在折椅上,脚在地上点了点,问:“你以前在哪上学?”
“初中在马山,高中没读完。”
“你为什么不读了?”
“那时候我家搬了,父亲那边管得严,我跑出来了。”
“一个人?”
“对。”
“你有哥哥?”她问。
他点头:“大我五岁。”
“他对你好?”
郑禹胜没马上答。
“以前我跟他住过一段。他早上做饭,会留我一份。”
她没接话。
郑禹胜手肘支着膝盖,低头看脚下的地面:“后来我搬来这里,他来看我一次。带了蛋糕,还带了一把旧琴。”
“中提琴?”
他点头。
“所以你那时候开始弹的?”
“不,是更早。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不能跑,母亲就让我学琴。”
她“嗯”了一声:“你还记得第一首完整拉出来的曲子是什么吗?”
“记得。”
他没说曲名,但她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
十一点钟,他们才从天台下来。
谢安琪把椅子收好,准备转身回屋,郑禹胜忽然叫住她。
“谢安琪。”
她转头。
他站在谢安琪家门口不远处,手插在裤袋里。
“你明天几点出门?”
“八点。”
“我送你去大学路。”他说,“那边我熟。”
“你不是早上还有排练?”
“可以挪。”
谢安琪看了他一会:“你在安排我们的生活?”
他偏头笑了笑:“我是问你要不要一起走。”
谢安琪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只是拉开门,进屋前回头,说了一句:
“那你明天早点起。”
门关上的一瞬间,她听见郑禹胜在背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像是听见了“答应”。
……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谢安琪刚系完鞋带,门外就响了一声轻轻的敲门。
“我在楼下。”
他没说“等你”,也没问“你准备好了吗”。
谢安琪关掉电扇,拿起包走出门。
天还没热起来,胡同口的水泥地泛着昨晚的露气,一层浅灰。
他站在邮筒边,穿白衬衫、牛仔裤,包斜挎在背后,发型没有特别打理,整个人看上去干净但不刻意。
她走近时郑禹胜没动,只帮她把包从肩头接下来,语气平淡地说:“你今天带的有点多。”
“采访设备。”谢安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