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临时借人家的。”
“你也不喜欢麻烦人。”
“你不也一样?”
他没接话,只是看了谢安琪一眼,嘴角压下去,不再笑也不生气。
他们走出胡同,巷口有人在浇水,水流冲刷地砖的声音像一段随时能剪进录音的背景音。
她默默记下时间点,七点四十二分。
……
地铁在乙支路口换乘,等了两站。
他们没坐下,一起站在门边,扶着铁杆。
车厢里的人不多,广告栏上是“1992电视节目录制特辑”的宣传贴,纸张已经卷边。
她看了一眼,说:“你以后会上电视吗?”
“你说我?”
“你不是在练试镜?”
“电视跟广告不一样。”
“你觉得你适合镜头?”
他看她一眼:“你觉得我适合?”
她盯着他五秒,然后点头。
“你有一种……镜头不讨厌的人设。”
“什么意思?”
“就是站在镜头前面不会变得讨好,也不会闪躲。”
他点头:“听起来像夸奖。”
“就是夸你。”
这句谢安琪说得很直接。他却没像平时那样淡淡接过,而是忽然弯了弯嘴角。
地铁进站那一刻,他低声说:“你说话比你想象的真诚。”
她侧头看他:“你也笑得比你以为的多。”
他们从惠化站出来,光从地铁出口的阶梯缝里泻下来,洒在两人肩膀。
大学路早上的人不多,只有一排咖啡店门口在擦玻璃的学徒,和路边一个拖着画筒的男孩。街道铺了新砖,树荫斑驳,空气里有刚刚烘好的甜酥味。
她带他走过一家剧场旧址,门口贴了“因整修暂停演出”的手写牌。
“你以前来这边吗?”她问。
“高一的时候来过。”他说,“班主任带来看一场学生戏。”
“记得演什么?”
“不记得。记得开场时有人手机响。”
她笑出来:“那你肯定很难入戏。”
“但那时候我想,如果我站在台上,是不是也会有人记住我。”
谢安琪没说话。
他轻轻侧头:“你以前有想过做表演类的吗?”
“我在镜头后才是舒适的。”
“你怕被看见?”
“不是怕。我是不知道该怎么看回头。”
他看着她眼神认真了一秒:“那你现在还怕吗?”
谢安琪没回避:“你是说你?”
他没再说话。
……
他们拐进一条巷子,路边是砖砌的低墙,一只猫正趴在墙头,眼睛半睁不睁。
墙根种着几株不知名的小树,风一吹,叶子哗啦响。
他们找到了那个老校工家,是一栋红砖老屋,门口铺着水泥板,有两双旧拖鞋并排放着。
谢安琪按了门铃。
没人应。
她再按了一次,还是没人。
郑禹胜站在她旁边,低声说:“你事先约了时间?”
“昨天电话没人接,但他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
“可能出门了。”
谢安琪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录音备忘卡,弯腰在信箱里放进去。
“你要等吗?”郑禹胜问。
“今天不等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裙角:“改天再来。”
“白跑一趟你不烦?”
“习惯了。”谢安琪说,“收不到声音这回事,是做这件事本身的一部分。”
郑禹胜盯着她半秒,没说什么。
他们走到大学街的咖啡店坐下,一人一杯冰美式。
风从门口玻璃缝隙灌进来,咖啡杯冒着细汗,木桌上慢慢浮起一圈水渍。
谢安琪看他用吸管搅了两下咖啡。
“你不爱喝这个吧?”她问。
“太苦。”
“那你为什么点?”
“你在喝。”
谢安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她听懂了。
郑禹胜是说——他愿意试着靠近你日常里的味道。
……
咖啡店是临街的老铺,天花板不高,风扇挂在中央缓缓转,墙上挂着几张用老照片印成的剧照。
坐靠窗的位置,一侧是半拉的遮光帘,帘子下垂着,正好遮住一半光。窗外是一家乐器行,琴弓吊在玻璃橱窗里,像一排失重的指尖。
谢安琪喝了两口冰美式,把杯口转了半圈。
郑禹胜没说话,也没看她,只低头看着桌面那圈慢慢扩大的水渍。
两人之间没什么隔阂,但也不主动填满每一秒。
她忽然说:“你觉得时间走得快吗?”
他看她一眼:“什么意思?”
“就是每天都差不多,但突然就觉得,认识你已经不算短了。”
郑禹胜没立刻回答。
“我不太擅长记时间。”他说,“但你出现之后,我知道某些天跟别的天不一样。”
她没笑,没说话,只把手撑在桌边,手指绕着杯子边沿转了一圈。
……
回程的时候下起了雨。
不是突如其来的急雨,而是那种像浇薄雾一样的绵雨,落在肩膀上没声音,但一会儿衣服就湿了。
他们没带伞,只能找地方躲。
街角有家关掉的旧书店,铁皮棚子外延出一米,刚好能遮两人。
郑禹胜抖了抖头发,头发往前黏了几缕。他甩了一下,也不多做整理。
谢安琪站在他左侧,肩膀几乎贴到铁柱。
她把背包移到胸前,说:“你冷吗?”
“不冷。”
“你看起来像冷。”
“我皮肤薄,湿得快。”
谢安琪轻轻笑了一下:“你不如早说你身体不好。”
“说了你就不会叫我陪你走一整天?”
“不会。”她顿了顿,“但我可能会准备个备用计划。”
他看了谢安琪一眼,眼神不是责怪,反而像笑了一下。
“你太会照顾人了。”
“你怎么知道?”
“我感受到。”他说,“你问我冷吗,不是因为你怕我冷,是因为你想确认我还在感受。”
这话谢安琪没接。
但她也没否认。
雨小了一点,但仍未停。
他们没着急走,旁边的书店橱窗贴着老旧的宣传单,是某一年大学社团公演的海报。
谢安琪认出那字体,是她大学时社团学长写的。那时她还做过一场剧的幕后灯光,排练时灯一塌糊涂,主角跌下台,笑场了一整晚。
她指着那行字:“你信不信,我跟这个人排过戏。”
郑禹胜看了一眼:“你不是干幕后?”
“那时候人少,主角拉去干体测,我替了半场。”
“你演得怎么样?”
“像背教材。”
“那你还记得台词吗?”
她眨眨眼,像在调动记忆,然后背了一句:“‘你说你爱我,可你又把我放在风里,想让我飞也想让我碎。’”
他说:“有点意思。”
她说:“很中二。”
“可我觉得你说得挺真的。”
她没回答,只是盯着橱窗发呆。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点,像是听懂了她没说出口的台词。
他们等了十几分钟,雨才像被谁握住阀门一样慢慢停下。
走出铁棚时,地上水痕还在,街道被洗得干干净净,一排排屋檐边沿都反着光。
回地铁站那段路,他们一言不发。
但风吹在脸上,变得温凉。
“你明天不上晚班了?”她打破沉默。
“调了。下午试镜。”
“紧张吗?”
“还好。”
“你拍定妆照了吗?”
“朋友帮忙照了几张。下次你要不要帮我拍?”
“你不怕我拍得比你朋友差?”
“不怕。”他说,“你拍我,不一样。”
谢安琪停住脚,看了他一眼。
他说得很平静,不带调情,也不是测试。像是一句事实。
她点头:“好。”
……
回屋塔房的时候已近八点。
他们一前一后上楼,她拎着一袋湿纸巾,他手里只带着水。
到楼道口时,天顶那盏灯又坏了,楼梯陷在暗里。
谢安琪靠感应上楼,每一级踩得都慢。
走到自家门口时,郑禹胜忽然说:“你家门口这块地板,是我修的。”
她转头:“什么时候?”
“你还没搬来那会儿,房东要换,但嫌请人贵,我就顺手钉了。”
谢安琪蹲下摸了摸那一小块地板,木纹确实不一样。
“那我是不是还欠你一顿饭?”
“你已经欠了。”
“那你提醒我,是想什么时候收?”
他答:“等你想请的时候。”
“要是我一直不请呢?”
“那我就一直等。”
谢安琪起身,手搭在门把上,盯着他看了一会。
风从天台方向吹下来,郑禹胜睫毛在灯光下动了一下。
她忽然笑了。
“那我就偏不请你。”
门开了,她走进去,在关门那一刻又回头说了一句:“你要是等得太久,就先开口。”
……
晚上九点,屋顶风凉了。
谢安琪洗完澡,披着浴巾坐在窗边,把录音笔放在膝盖上,重复播放下午在咖啡店录下的那段对话。
她听见自己说:“你拍我,不一样。”
音量不大,但谢安琪听得很清楚。
她记得他说那句话时,眼神没有回避,也没有试探。
就是直白,像说“明天会下雨”,或者“天要黑了”。
谢安琪靠着窗框,听见风吹过窗外挂着的那两件晾衣服,一下、两下,像风铃没响的声音。
郑禹胜没再来敲她的门。她也没有主动出去。
不是疏远,是节奏合拍后的一种沉默许可。
他们都知道,刚刚那段走路、说话、坐着发呆的时光,是一种“默认”。
不说破,是另一种靠近。
谢安琪打开抽屉,把那天留下的那张照片翻出来。
照片是在便利店玻璃门反射里拍的——她本来是想拍街灯下的雨帘,结果自己和他一起映在里面。
照片洗出来时,她一度想剪掉自己那半边脸。可又觉得不甘心。
她用签字笔在背后写了一句: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记得我,但我知道我再见你一次时已经不想错过了。”
然后把它重新放进抽屉。
她怕以后自己又忘。
谢安琪怕哪一天醒来,时间又跳走,她跟郑禹胜的婚约来得太突然了,所以她一直不想跟郑禹胜太亲近,这种亲近是指灵魂和思绪的沟通。
至于身体亲近,她试过很多次了,很亲近,但这不是她突然回到92年的原因。或者说谢安琪到现在也没能找到自己时空旅行的原因。
当然,谢安琪也不敢跟郑禹胜提起她穿越的事情,或者说谢安琪怕她还是她,而他不再是郑禹胜了。
楼上传来脚步声,是郑禹胜,92年还在灿烂二十代的郑禹胜,她分辨得出他的脚步——均匀、节制、落地有重音,像是他对走路这件事也有一种控制。
郑禹胜没来找她。
只是在屋顶来回走了几步,又下楼回屋。
谢安琪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一个朋友告诉她:
“不管多早的时间线,只要一个人愿意在你不叫他的时候靠近你,就是一种开始。”
谢安琪想,她要记住这句话。
凌晨两点,风声停了。
谢安琪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没睡着。
手机放在枕头旁,录音设备亮着红灯,她刚录完一段个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