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那日，荣国府门前早早悬起了大红灯笼。贾宝玉站在贡院外墙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白鹤香囊。三场春闱，九日鏖战，他每场都将这香囊贴身携带，仿佛那是护身符一般。
"中了！中了！"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人群如潮水般向榜前涌去。宝玉站在原地未动，耳中嗡嗡作响，竟听不清报录人喊的是谁的名字。
"二爷！"茗烟从人群中挤出来，满脸通红，声音都变了调，"您高中了！第二甲第十八名！"
宝玉眼前一花，险些站立不稳。专心苦读，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深吸一口气，望向皇城方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黛玉了。
回府的路上，不断有相识或不相识的人上前道贺。宝玉一一还礼，脚步却越来越快。转过朱雀大街，远远看见荣国府正门大开，十几个小厮捧着红毡铺地，贾政身着正服站在台阶上，面容肃穆中透着掩不住的喜色。
"儿子不辱门楣。"宝玉上前长揖到地。
贾政伸手扶起，罕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短短两个字，却让宝玉鼻头一酸。
正厅里早已宾客满座。宝玉刚换好吉服出来，就听门外一阵骚动。两个锦衣太监手捧黄绫圣旨迈入中门，身后跟着一队捧着礼盒的宫人。
"工部员外郎贾政接旨！"
满堂哗啦啦跪倒一片。太监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响彻厅堂："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贾宝玉年少才高，文章华国，特赐翰林院庶吉士，准其完婚后入职。钦此。"
"臣，谢主隆恩。"贾政声音微微发颤，双手接过圣旨。
太监又取出另一道懿旨："贵妃娘娘口谕，贾公子与林姑娘婚事已得圣上首肯，择吉日完婚。另赐宫缎十匹，明珠一斛，以为贺礼。"
宝玉心跳如鼓，耳中只听得"婚事已得圣上首肯"八字，余者皆如隔雾看花。直到茗烟暗中扯他衣袖，才回过神来谢恩。
宾客散去后，贾政将宝玉唤至书房。桌上摆着两份烫金帖子，一份来自四皇子府，一份来自十二皇子府，都是贺他高中的礼物。
"四皇子送的是湖笔十管，徽墨两匣；十二皇子送的是一方端砚，一部《昭明文选》。"贾政指着礼物，眉头微蹙，"你与这两位殿下可有私交？"
宝玉摇头："除却那日两位皇子来家中，儿子只在宫宴上见过四皇子一面，十二皇子更是素未谋面。"
贾政捋须沉思："怪事。四皇子倒也罢了，听说他礼贤下士，常赠书于寒门学子。可十二皇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罢了，你且记住，日后在朝为官，最忌结党。这些礼物收下便是，不必特意回礼。"
正说着，门外传来王夫人贴身丫鬟金钏的声音："老爷，太太请您和宝二爷过去一趟，说有要紧事商议。"
王夫人院中花香馥郁，几个大丫鬟正忙着将宫中赏赐的锦缎展开查验。见父子二人进来，王夫人示意丫鬟们退下，低声道："方才宫里传出消息，薛姑娘被封了美人，赐居景阳宫后殿。"
宝玉手中茶盏一晃："宝姐姐？"
"正是。"王夫人神色复杂，"更奇的是，元春被赐给了四皇子做侍妾，今日已移居皇子府。"
宝玉愕然。贾元春身为贵妃身边得力女官，突然被赐给皇子，这其中的政治意味不言而喻。他猛然想起北静王说过，四皇子生母与林家有些渊源。
"这些事与我们无关。"贾政沉声道，"当务之急是宝玉的婚事。既然圣上已经恩准，明日我就派人去林家下聘。六礼不可废，须得按部就班来。"
宝玉急道："父亲，可否让儿子先去见见林妹妹？自去年离府，已近半年未见..."
"糊涂！"贾政一拍桌案，"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未行纳采之礼前，你二人断不能相见。这是祖宗规矩！"
王夫人见宝玉神色黯然，温言劝道："你父亲是为你好。聘礼已备妥，明日就请琏二爷去林家提亲。左右不过一个月光景，急什么？"
贾宝玉开始参加春闱前半月，贾母便是想到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婚事，因而先安排林黛玉住进了京城林家旧宅，同时也安排了人去扬州接林家长辈，如今倒是收拾妥当了。
回到怡红院，宝玉辗转难眠。窗外月光如水，照在案头那部《楚辞》上——那是山长临别所赠。他披衣起身，翻到《九歌·少司命》一节："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不由想起黛玉教香菱学诗时的情景，她纤细的手指指着书页，声音如清泉击石...
"二爷还没睡？"袭人端着安神茶进来，见宝玉对书出神，轻叹道，"可是想林姑娘了？"
宝玉苦笑："你怎知道？"
袭人抿嘴一笑："二爷手里拿的，不就是林姑娘去年送来的诗笺？都摸出毛边了。"
宝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枕下取出了黛玉的信笺。正欲收起，忽听窗外有人轻咳。推开窗一看，竟是北静王府的长史官。
"王爷命小的连夜送信来。"长史官递上一封火漆密信，又压低声音道，"王爷说，五公主虽已许了镇国公家，但心有不甘，近日频频召见忠顺王府的人。请贾公子多加小心。"
宝玉心头一凛，谢过来人。拆开信一看，只有寥寥数语："木已成舟，静待花开。四皇子处已有安排，勿忧。婚期宜早定。"
次日清晨，贾琏带着浩浩荡荡的聘礼队伍前往林家。宝玉站在府门口目送车队远去，手中攥着昨夜写好的信，却找不到可靠人捎给黛玉。
"宝二爷，"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紫鹃姐姐让我来取东西。"
回头见是黛玉的小丫鬟雪雁，宝玉喜出望外，连忙将信交给她："务必亲手交给你家姑娘。"又从怀中取出白鹤香囊，"这个也带去，就说...就说我日日带着，从未离身。"
雪雁抿嘴一笑，小心收好离去。宝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恨不能插翅跟去。正出神间，忽听身后传来贾政的咳嗽声。
"在这里发什么呆？"贾政虽板着脸，语气却比往日温和，"翰林院的李学士来了，要见你。还不快换衣服去？"
接下来半月，宝玉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应付络绎不绝的贺客，还要准备翰林院的入职事宜。四皇子和十二皇子又陆续派人送来贺礼，态度之殷勤，令贾政既喜且忧。
这日午后，宝玉正在书房整理书籍，忽听外面一阵喧哗。茗烟气喘吁吁跑进来："二爷，快去看看！林家的回礼到了，足足十八抬呢！"
宝玉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前厅，只见院中摆满了扎着红绸的箱笼。贾政正与林家的老管家说话，见他来了，难得露出笑容："林姑娘有心了。除了常规回礼，还特意给你做了四季衣裳各两套，连鞋袜都备齐了。"
宝玉心头一热，手指抚过那些精致的衣物。针脚细密整齐，分明是黛玉亲手所为。最上面一件月白绫袄的袖口，还用银线绣着几竿翠竹——正是他当年在大观园题咏过的"潇湘竹"。
"林姑娘身子可大好了？"宝玉忍不住问。
老管家笑道："托您的福，自接到聘书，姑娘的病就好了大半。如今每日跟着紫鹃姑娘整理嫁妆，精神头好着呢。"
正说着，门外又一阵骚动。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宫、宫里又来人了！"
这次来的是个面生的年轻太监，身后跟着四个小太监，抬着两个描金漆盒。"奉贵妃娘娘懿旨，赐贾翰林与林姑娘新婚贺礼。"太监展开礼单，尖声念道，"金丝楠木屏风一对，翡翠鸳鸯枕一对，宫制喜烛十对，织金锦缎十二匹..."
念毕，那太监忽然压低声音："娘娘还有句私话，让咱家转告贾大人：'四皇子甚爱元春女史，不日将请封为侧妃。'"
贾政神色一凛，连忙拱手："多谢公公传话。"示意管家封上厚厚的赏银。
待宫人离去，宝玉低声道："父亲，贵妃娘娘这是..."
"示好。"贾政眉头紧锁，"元春成了四皇子侧妃，我们贾家就等于站了队。"他看了看满院子的皇家赏赐，长叹一声，"如今是骑虎难下了。"
三月初六，黄道吉日。荣国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宝玉身着大红喜袍，胸前系着黛玉新绣的荷包——这次是一对交颈鸳鸯。经过漫长的一个月六礼，他终于要迎娶心爱的林妹妹了。
"新郎官准备好了吗？"贾琏笑着进来，"花轿已经到大门了。"
宝玉整了整衣冠，忽然想起什么，从枕下取出那个已经有些旧了的白鹤香囊，小心塞入袖中。这是他与黛玉的定情信物，今日定要让她看见。
喜乐声中，宝玉站在正堂等候。当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被搀进来时，他的手心已经汗湿。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一切如梦似幻。
直到入了洞房，秤杆挑起盖头，黛玉含羞带怯的容颜在烛光下宛如天人，宝玉才确信这不是梦境。她比去年清瘦了些，眉眼间却多了几分坚韧，唇上点了胭脂，衬得肌肤如雪。
"林妹妹..."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宝玉只颤声唤了这一句，便再也说不下去。
黛玉眼波流转，看到他袖口露出的白鹤香囊一角，唇角微微上扬："这旧物，你还留着..."
宝玉连忙取出香囊："自然留着。这半年来，它陪我度过无数寒夜。"又从怀中取出那个锦盒，"你所有的信，我也都带在身边。"
紫鹃在一旁笑道："二爷不知道，姑娘给您做的衣裳，每件袖里都绣了'平安'二字呢。"
黛玉羞红了脸，嗔道："多嘴的丫头，还不去备醒酒汤？"
待丫鬟们退下，宝玉轻轻握住黛玉的手："这半年，苦了你了。"
黛玉摇头："你在外头备考，难道不苦？"她从枕下取出一个绣囊，"给你的。打开看看。"
绣囊里是一缕青丝，用红绳系着，底下压着一张字条："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