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贾宝玉已坐在书案前。案头一册《春秋》翻到中间,密密麻麻的批注爬满页边。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窗外竹影婆娑,在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二爷,该用早膳了。"茗烟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今儿有您爱吃的藕粉桂花糕。"
宝玉搁下毛笔,指尖沾了墨渍也不曾察觉。自那日宫宴归来已有三月,他遵从父亲与北静王的建议,一直待在白鹿书院未曾归家。起初还觉束缚,如今倒渐渐习惯了这清静日子。
"山长昨日布置的《盐铁论》心得,你可写完了?"同窗柳湘莲掀帘而入,手里捧着几卷竹简,"若写完了借我参考参考。"
宝玉笑着摇头:"你又偷懒。山长慧眼如炬,抄来的文章岂能瞒过他?"说着从书堆里抽出一叠文稿,"不过我做了些札记,你且拿去。"
柳湘莲接过翻了翻,啧啧称奇:"怪道山长常夸你进步神速。这笔记做得比原文还精要。"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昨日有宫里的人来书院,你可知道?"
宝玉手中茶盏一颤,几滴茶水溅在袖口。这三月来,虽远离京城是非,但宫宴那日的惊险始终如影随形。他故作镇定道:"来做什么?"
"似乎是查什么典籍。"柳湘莲不以为意,"在藏书阁待了半日就走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差点忘了,你们府上送来的。"
信封上是黛玉熟悉的簪花小楷。宝玉接过,指尖在封口处流连片刻,终究没有立即拆开。待柳湘莲走后,他才小心启封。信笺上是几行清丽诗句: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闲来偶得新诗句,却忆君前旧笑言。"
没有多余言语,却让宝玉心头一热。他轻轻抚过纸面,仿佛能触摸到黛玉写下这些字句时的神情。从书箱底层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整齐叠放着这三月来的往来书信。每一封他都读了不下十遍,纸边已有些毛糙。
取出笔墨,宝玉沉思片刻,提笔回信:
"院深人静独坐时,忽闻窗外竹枝低。疑是故人轻叩户,却是清风过疏篱。"
写罢又觉太过直白,揉了重写。反复三次,最终只简单写了些书院琐事,末了附上一句:"香囊随身,未曾离弃。"
确实,那白鹤香囊洗净后,他一直贴身携带。虽不再挂在腰间显眼处,却始终藏在袖中暗袋里。偶尔夜深人静时取出细看,金线绣成的鹤眼在灯下依然炯炯有神,仿佛能看透人心。
"二爷,山长唤您过去。"茗烟在门外通报。
山长是当朝大儒,须发皆白,目光却锐利如鹰。见宝玉进来,他放下手中书卷:"坐。春闱在即,老朽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宝玉恭敬行礼后坐下。山长捋须道:"你天资聪颖,近来又肯下苦功,经义文章已颇有火候。只是..."他目光如炬,"诗赋一道,还需收敛些。"
"学生明白。"宝玉垂首。自宫宴归来,他鲜少作诗,连书院每月一次的诗会也托病不赴。那日随口吟出的荷花诗险些酿成大祸,让他心有余悸。
山长从案头取出一册书:"这是老朽年轻时注解的《楚辞》,你拿去看看。屈子之志,不在辞藻华丽,而在家国情怀。"
宝玉双手接过,只见书页泛黄,边角处多有修补痕迹,显是常被翻阅。翻开扉页,一行小字映入眼帘:"赠吾儿守仁——汝昌。"墨迹已褪色,却仍清晰可辨。
"山长..."宝玉愕然抬头。周汝昌独子周守仁是十年前战死沙场的名将,这事他偶然听北静王提起过。
老人目光悠远:"守仁生前最爱《离骚》,常说'路漫漫其修远兮'。你与他...有几分相似。"顿了顿,又道,"北静王来信说,五公主近日被禁足宫中,你且安心备考。"
宝玉心头一震。难怪这三月风平浪静,原来是北静王暗中斡旋。他郑重叩首:"谢山长爱护。"
离开山长书房,宝玉绕道去了书院后山的竹林。时值深秋,竹叶泛黄,在风中沙沙作响。他寻了块平整石头坐下,取出那本《楚辞》细读。山长的批注密密麻麻,时而引经据典,时而抒发己见。读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处,旁注写着:"守仁殉国前一日,犹念此句。"
不知何时,日已西斜。宝玉合上书卷,忽见林间小径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北静王水溶一袭素袍,手执折扇,正含笑望着他。
"王爷!"宝玉慌忙起身行礼。北静王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在对面石上坐下:"看什么书这般入神?"
宝玉将《楚辞》奉上。北静王翻看几页,神色渐肃:"周山长连这个都给了你..."他合上书册,"可知其意?"
宝玉沉思片刻:"山长希望学生明白,读书不为功名,而为天下。"
北静王颔首:"正是。不过..."他话锋一转,"功名也要紧。若无功名,何来为民请命的资格?"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林姑娘近日身子不大好,太医说是忧思过度。你父亲来信,问春闱后能否回去一趟。"
宝玉心头一紧:"黛玉她..."
"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北静王轻叹,"说来也险。上月五公主果然向贵妃进言,要宣林姑娘入宫作陪。幸好四皇子及时得知,在皇上面前提了句'忠臣遗孤不宜轻慢',这才作罢。"
"四皇子?"宝玉讶异。这位皇子素来低调,与贾府并无往来。
北静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四皇子生母早逝,由皇后抚养长大。皇后娘家与林如海有旧。"他起身掸了掸衣袍,"时候不早,我该回了。你好生备考,莫辜负众人期望。"
送走北静王,宝玉心绪难平。回到寝舍,他点亮油灯,再次取出黛玉的信细读。字里行间虽未明言,却隐约透着忧思。想到她因自己而病,宝玉心如刀绞。
"二爷,该歇了。"茗烟进来添茶,见宝玉神色不对,小心翼翼道,"可是想家了?"
宝玉摇头,从书箱里取出一个锦囊:"明日找稳妥人送回府去,务必亲手交给紫鹃。"锦囊里是他新作的一首《竹枝词》,字字句句都是对黛玉的牵挂。
此后日子如流水般过去。秋去冬来,书院后山的竹林覆上白雪。宝玉埋首经籍,偶尔与同窗讨论学问,诗社活动几乎停止。只有每月收到家书时,他才会暂时放下书本,在回信中倾诉些读书心得。
腊月初八这日,书院放假。宝玉正在房中温书,忽听外面一阵喧哗。茗烟慌慌张张跑进来:"二爷,宫里来人了!"
宝玉手中书册啪地落地。来人是个面生的太监,宣读完口谕后笑眯眯地说:"皇上念贾公子勤学,特赐文房四宝一套,望来年春闱高中。"
捧着御赐的湖笔徽墨,宝玉心中五味杂陈。这突如其来的恩宠,不知是福是祸。
转眼到了除夕。书院空了大半,宝玉因春闱在即未曾归家。夜深人静时,他独坐窗前,听着远处隐约的爆竹声。取出白鹤香囊放在灯下细看,金线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也不知黛玉此刻在做些什么..."他轻声自语,眼前浮现出大观园中张灯结彩的景象。往昔此刻,他定是与众姐妹猜谜联句,不醉不归。如今却独对孤灯,唯有诗书相伴。
正出神间,忽听窗外一声轻响。宝玉警觉抬头:"谁?"
"是我。"柳湘莲的声音传来,"快开门,有要事相告。"
柳湘莲带来一个惊人消息:五公主被指婚给了镇国公之孙,婚期定在来年五月。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柳湘莲笑道,"听说五公主大闹了一场,被贵妃禁足一月。"
宝玉却眉头紧锁:"镇国公府与忠顺王府素来交好..."
"你管他们呢!"柳湘莲不以为然,"横竖与你无关了。倒是春闱在即,山长让我问你,可有把握?"
宝玉望向窗外。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清冷如钩。他轻抚袖中香囊,低声道:"尽人事,听天命罢。"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二月初九,春闱之日。宝玉收拾考篮,将黛玉所赠香囊小心放入贴身处。临行前,山长亲自为他整理衣冠:"记住,文章贵在真诚。你这些日子所学,足矣。"
贡院门前人头攒动。排队入场时,宝玉忽觉有人注视。回头望去,只见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过,车帘微掀,露出一双似曾相识的杏眼——竟是薛宝钗!
不及细想,监考官已点名到他。经过严格搜检后,宝玉步入号舍。狭小的空间里仅容一桌一椅,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展开试卷,题目是《论语》中的"士志于道"。
宝玉提笔蘸墨,忽然想起那日山长所言:"屈子之志,不在辞藻华丽,而在家国情怀。"又想起黛玉信中那句"竹影扫阶尘不动",心中豁然开朗。
笔走龙蛇间,他仿佛看见父亲期待的目光,山长殷切的嘱托,北静王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有...黛玉倚门远望的身影。所有这些人,都等着他金榜题名,平安归去。
"铛——"钟声响起,第一场考试结束。宝玉交卷走出贡院,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那辆青布马车依然停在那里,车帘轻轻晃动,似在等待什么。
宝玉没有上前,转身汇入人流。袖中的白鹤香囊贴着心口,温暖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