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这日,未到申时,贾府上下已经忙作一团。贾宝玉身着簇新的湖蓝色织金锦袍,腰间系着黛玉亲手绣的白鹤香囊,在贾政再三叮嘱下登上马车。这香囊他日日佩戴,里头的苏合香早已淡去,却因贴着肌肤久了,沾染上一丝体温的气息。
"记住,入宫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贾政在马车内又一次嘱咐,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朝珠,"贵妃娘娘最得圣宠,她若问起你的诗,需谦逊作答,万不可恃才傲物。"
宝玉点头应是,手指轻轻抚过香囊上细密的针脚。这香囊是黛玉熬了三夜绣成的,鹤眼用金线勾勒,在阳光下会泛出细碎光芒。他忽然想起那日黛玉送来香囊时,指尖上还带着被针扎出的红点,却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车轮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宝玉此刻忐忑的心跳。远处皇城的轮廓渐渐清晰,金黄色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血色光芒。
宫门前,早有太监提着羊角灯笼等候。见贾府马车到来,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迎上前来:"可是工部员外郎贾大人府上的公子?"
贾政连忙下车还礼。那太监细细查验了腰牌和请柬,又上下打量宝玉一番,目光在他腰间的香囊上停留片刻,方才侧身让路:"随咱家来。"
穿过三重朱漆大门,眼前豁然开朗。太液池水波粼粼,倒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池畔的蓬莱阁张灯结彩,数十盏琉璃宫灯将汉白玉栏杆映得如同透明。数十位王公贵族已列席其中,锦衣华服在灯光下交织成一片锦绣海洋。
宝玉一眼就看见了北静王,他今日着一袭月白色蟒袍,玉带上悬着蟠龙玉佩,正与几位大臣谈笑风生。见宝玉父子到来,北静王遥遥举杯示意。
"贾公子来了。"待宝玉走近,北静王放下酒杯,低声笑道,"怎么,紧张得连路都不会走了?瞧你脸色白的,跟抹了粉似的。"
宝玉刚要回答,忽听一阵清脆的环佩声响。乐声骤起,众人齐齐跪拜。只见八名太监抬着明黄步辇缓缓而来,皇帝一身常服,面容慈祥;身侧贵妃着绯色宫装,云鬓上金凤衔珠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宝玉伏地行礼,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薛宝钗穿着浅粉色宫装,手执玉柄拂尘,静静立在皇帝身后第三位的位置。比起上次相见,宝钗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庞现在下巴尖俏,衬得一双杏眼越发大了。她低眉顺目,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仿佛与周围富丽堂皇的景致融为一体。
"平身。"皇帝声音温和,带着几分随意,"今日以诗会友,诸位爱卿不必拘礼。"
众人谢恩起身。宝玉不敢再看宝钗,却听北静王在耳边低语:"薛姑娘在尚仪局当女史,今日是因贵妃特意点名才得以随侍。"顿了顿,又补充道,"她在宫中...不易。"
宴席开始,十二名宫女手捧鎏金食盒鱼贯而入。宝玉面前很快摆上了玲珑剔透的水晶虾饺、金黄油亮的烤乳鸽、雕成莲花状的蜜饯拼盘。酒是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盛在夜光杯中,泛着琥珀色的光芒。
酒过三巡,贵妃忽然轻抚云鬓,开口道:"听闻贾公子诗才横溢,连周翰林都赞不绝口。今日良辰美景,可否即兴赋诗一首?"
宝玉心头一紧,手中象牙筷险些滑落。他起身行礼,宽大的衣袖拂过案几:"学生惶恐,愿献丑。"
贵妃以团扇掩唇轻笑:"就以'夏荷'为题如何?眼下太液池中荷花正盛,最是应景。"
宝玉抬眼望向殿外。太液池中荷叶田田,几朵早开的红莲在暮色中宛若跳动的火焰。这景象让他忽然想起前世与杨贵妃同游曲江的往事,又恍惚看见那年夏日,他与宝钗、黛玉同在大观园荷塘畔斗草簪花的场景。三种记忆在脑海中交织,心中百转千回,脱口吟道:
"翠盖亭亭承玉露,红妆冉冉映霞绡。"
"若非太液池边见,会向瑶台月下邀。"
席间一片寂静。贵妃手中团扇顿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片刻后,她忽然抚掌称赞:"好诗!果然名不虚传。"转向身侧的皇帝,声音甜腻,"陛下,臣妾看这贾公子才貌双全,与咱们小五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宝玉如遭雷击,手中酒盏"当啷"一声落在案几上,深红色的酒液溅在雪白的桌布上,如同鲜血般刺目。皇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正要开口,北静王突然起身:
"陛下容禀,贾公子与已故盐政林如海之女早有婚约,此事贾府上下皆知。林大人临终前曾与贾公有口头之约,只因林大人新丧,尚未正式下聘。"
贵妃笑容一僵,团扇上的流苏微微颤动:"哦?本宫倒不曾听闻此事。"
贾政慌忙出列,跪倒在地:"回娘娘,犬子确与林家姑娘有婚约在先。北静王殿下所言句句属实。只因林大人病逝不久,林家姑娘尚在孝中,故未正式行聘。"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宝玉后背渗出冷汗,手指紧紧攥住腰间香囊。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箭矢般射向自己,其中最锐利的一道来自贵妃身侧——那是五公主的席位,此刻却空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如冰泉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
"贾公子这香囊上的白鹤,倒与儿臣养的那只神似。"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鹅黄宫装的少女款款而入。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杏眼樱唇,眉目如画,行走时裙裾纹丝不动,显是经过严格训练——正是五公主。
皇帝面色稍霁,招手示意爱女近前:"小五来了。你养的那只鹤近日可好?前日不是说它不吃食么?"
五公主盈盈下拜,起身时目光在宝玉脸上打了个转:"回父皇,鹤儿已经大好了。只是它近日总想飞走,儿臣正愁找不到懂鹤的人开解呢。"说着指了指宝玉腰间的香囊,"贾公子既佩鹤纹香囊,想必是懂鹤的。"
宝玉心中警铃大作。这五公主话中有话,分明是对贵妃提亲被拒心存不甘。他正不知如何应对,北静王再次解围:
"公主有所不知,这香囊是林姑娘所赠。林姑娘父亲生前最爱养鹤,曾从南海求得一对雪羽仙鹤,日日亲自喂养。林姑娘耳濡目染,绣的鹤自然栩栩如生。"
五公主笑容微僵,纤长的手指抚过腰间玉佩:"原来如此。那改日请林姑娘入宫一叙,也好请教养鹤之道。本宫最爱听这些趣事了。"
贵妃见局面尴尬,轻摇团扇岔开话题:"今日以诗会友,不如行个酒令?周翰林,您看如何?"
众人齐声附和,乐师适时奏起《清平调》,这才将方才的剑拔弩张遮掩过去。宴席重开,宝玉却如坐针毡,食不知味。他能感觉到五公主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自己,如芒在背。
"随我来。"北静王趁众人注意力集中在行酒令上,暗中扯了扯宝玉的衣袖,"借口更衣。"
二人悄然离席。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到一处僻静的荷塘边,北静王才低声道:"你且在此等候,我去寻个人来。"说罢匆匆离去。
宝玉独自站在汉白玉栏杆旁。夜风拂过荷塘,带来阵阵清香。远处蓬莱阁的灯火倒映在水中,被游鱼搅碎成点点金光。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忽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竟是薛宝钗。月光下,她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许久未曾安眠。
"宝..."宝玉急忙噤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姐姐怎么来了?"
宝钗眼圈微红,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北静王派人传话,说你有东西给我。"
宝玉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这是母亲让我转交的。二百两银票和一些碎银子,姐姐在宫中打点用。"他顿了顿,"母亲说,若不够,只管捎信来。"
宝钗接过锦囊,指尖微微发抖。她迅速将锦囊塞入袖中,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多谢姨妈惦记。我在宫中...还好。"她犹豫片刻,"我母亲可好..."
宝玉刚要回答,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和衣裙摩擦的窸窣声。宝钗脸色骤变,慌忙低声道:"快走!五公主往这边来了!"
宝玉急中生智,高声吟道:"'庭院深深深几许',下一句是什么来着?"他假装苦思冥想,手指敲击栏杆。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五公主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她缓步走近,身后跟着两名宫女,"贾公子好雅兴,独自在此吟诗?"
宝玉行礼如仪,额头渗出细汗:"微臣愚钝,一时记不全欧公词句,让公主见笑了。"
五公主走近一步,身上浓郁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她今日特意装扮过,眉心贴着金色花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贾公子与林姑娘的婚约,是何时定的?本宫很是好奇。"
"这..."宝玉喉头发紧,"是家父与林世伯早年之约。"
"是吗?"五公主轻笑,突然伸手触碰宝玉腰间的香囊,"本宫怎么听说,林姑娘如今寄居贾府,与公子朝夕相处?这香囊,当真是定情信物?"
她的指尖几乎碰到香囊上的白鹤,宝玉下意识后退半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北静王的声音及时响起:
"公主殿下,陛下正寻您呢。说是要赏您新得的南海明珠。"
五公主悻悻收手,深深看了宝玉一眼,转身离去时裙裾翻飞如蝶。北静王快步走来,脸色凝重:"事情不妙。贵妃虽不再提招驸马之事,但五公主显然对你上了心。她性子执拗,想要的东西从不轻易放手。"
宝玉苦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香囊:"我该如何是好?"
"回去后就去书院,暂且不要回来了。。"北静王沉吟道,"至于林姑娘...最好暂时不要入宫。五公主方才的话,分明是起了较劲的心思。"
回府的马车上,贾政一反常态地沉默。直到进了荣国府大门,穿过重重院落,他才在无人处低声道:"今日之事,多亏北静王周旋。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宝玉一眼,"你与黛玉的'婚约',是怎么回事?你自己说的话倒是忘了?"
宝玉心跳如鼓,后背又渗出冷汗:"这..."
"罢了。"贾政摆摆手,罕见地没有斥责,"事急从权,北静王也是为解围。只是..."他叹了口气,"五公主那边,为父会想办法。至于黛玉,你既与她情投意合,等明年春闱后,便正式下聘吧。原本为父也是这般答应的。"
回到怡红院,宝玉精疲力尽地倒在榻上。袭人过来帮他更衣,惊讶道:"二爷这香囊怎么湿透了?摸着冰凉。"
宝玉这才发现,那香囊已被冷汗浸透。他小心翼翼地解下,放在案几上,轻声道:"拿去晾晾,别弄坏了绣线。"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宝玉想起宴席上那险象环生的一幕幕,又想起宝钗消瘦的面容和五公主咄咄逼人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
最令他不安的是,当北静王说出"婚约"二字时,他心中竟涌起一丝隐秘的欢喜——仿佛那不是权宜之计,而是他心底最真切的期盼。这念头让他辗转反侧,直到东方泛白才朦胧睡去。他与黛玉早该定亲了,若不是黛玉身体不好,父母有所担忧,也不必等到明年他考中,好在山长推荐他,明年只需要参加春闱,不必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考试。
不过,前世今生,贾宝玉都为正式参加过科考,所以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