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个异常普通的工作日。
消化内却比平日人多,同事一波接着一波找来,大多都是知晓林知远昨日去了陆林深家,过来了解战况。
林知远从早起就做出高深莫测状,到了此刻仍一个字没露,惹得同事挠心抓肺,猜想连连。
这也是独属于林知远的恶趣味了。
小八卦可以共享,大八卦却该嘴严。
众乐乐从来比不上独坐高台,俯瞰众生痴愚才是真的畅快。
林知远在口味变态方面一骑绝尘,因此一天下来心情都在飞扬。
就这么等到下班,兢兢业业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想起晚上的饭约,林知远再待不住,锁上科室门就去了隔壁肿瘤内。
路过导医台时,小护士拉住林知远跟他八卦:“林医生,听说陆医生已经奉子成婚了,是不是真的啊?”
看吧,这就是众生。
林知远回她个神秘微笑,摇头不语。
怕自己嘴一秃噜,真说出什么,林知远不等小护士继续,抬脚就准备离开,视线一转,却看到陆林深正好就在前方。
陆林深对面站着个人,两人此时正在肿瘤内的玻璃门旁说话。
林知远想着此时不好打扰,于是一边看着陆林深防止人跑了,一边问小护士:“你刚说什么来着?”
小护士闻言,赶忙继续:“哦,我是想说奉子成婚要是不真,那是不是陆医生真是临结婚前被未婚妻甩了?听说她未婚妻当年跟着富商去了国外,现在……”
这都哪儿跟哪儿,林知远乐得不行:“现在什么?”
“现在又被富商抛弃回来找陆医生来了……”
这版本里陆林深实在太惨,林知远心想这可不成。
他正准备开口替陆林深正名,却看陆林深那处变故突生。
两人先前还一切正常,现下不知说了什么,陆林深对面的男人情绪突然失控,手指着他的鼻子,整个人激动地面红耳赤。
隐约几个字传过来,似是些威胁骂人脏话。
陆林深面上并没有什么波澜,只眉头越皱越紧。
林知远下意识就想过去,恰陆林深对面那人身体侧过来一些,从林知远这处刚好看到他鼓起的臂鼓,手腕牵动间正露出一截榔头。
林知远心跳开始加速:“林深,快躲开!”
陆林深反应很快,听到林知远的声音之前,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不对,于是几乎在林知远声音响起的同时,他就飞快闪身开始后退。
只他似乎忘了背后就是玻璃门,三步之下退无可退。
恰在此时男人举起锤头跟了上来,陆林深被玻璃门困住无法再避,情急之下只好抬起手臂生硬接下。
“林深!”林知远目眦欲裂。
陆林深身量颇高,推着那人胳膊上挑时用了全力,那人脚步一歪失去准头,下一秒榔头咚地一声凿在了二人身后的玻璃门上。
林知远惊出一身冷汗。
那人似也有些怔楞,陆林深见势一把钳住对方双手,顺势夺下他手中的作案工具,扔到一旁。
榔头砸在瓷砖,叮铃一声脆响。
对面眼见工具被夺,似也失去攻击的勇气,被陆林深控制也不挣扎,只低着头盯着地面发呆。
眼见陆林深将人彻底制服,林知远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保安!保安呢?”
此时已是下班时间,周围已基本没什么人,林知远一边回头催促身后小护士去叫安保,一边继续大步朝陆林深跑去。
“你没受伤吧?”林知远上下打量着陆林深,仍一脸心有余悸。
陆林深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林知远这才彻底放心,他将地上榔头踢得更远一些,随即捋了把袖子对陆林深道:“我来看着他,你去护士台歇歇,正好离他远些。”
陆林深依然钳着对方,双手并不放松:“不用。”
他刚说完,几个安保在导医台护士的带领下姗姗而来。
林知远看得恼火:“遛弯呢这是?能不能跑起来?”
安保麻溜加速,因是他们工作失误,随林知远撒气也不敢应声。
少顷,几人拿着护盾停到二人面前,保安队长擦擦额角冷汗对陆林深示意道:“陆医生,把这人交给我们吧。”
陆林深松开钳制对方的手:“麻烦你们了。”
“应该的应该的。”安保半点不敢看他脸色,只走近一步准备上手将这罪魁祸首押走。
谁知刚碰到对方衣袖,那人却突然抬头,发狠般推着陆林深后退。
这是一个试图以手臂压制对方脖颈的动作,如果成功受制方完全使不上力不说,还会被遏住呼吸。
只他忘了,陆林深身形高大,远比他强壮,于是猝然一击,也只逼得陆林深惯性后退。
这本是丝毫伤不到陆林深的,但陆林深身后就是玻璃门,仓促下他借力想要站稳,却正好将重量卸到门上。
细微的“咔嚓”声动,接连经历两次撞击的玻璃应声而裂。
众人皆是一怔,一时间只听满地叮呤咣啷。
安保刚趁机将人彻底押制,扭头看到满地碎玻璃中的陆林深,只觉今日饭碗难保。
林知远顾不上追究他们的失职,只赶忙上前想要扶住陆林深手臂:“你没事吧?”
“嘶。”刚一触上,陆林深手就不受控制一缩。
林知远赶紧将自己的手收回:“伤到了?”
陆林深摇摇头,示意他远离此处,随后自己也迈过玻璃走出来。
二人在宽敞处站定,他这才尝试轻微转动左肩,一阵酸胀混合着细痛袭来,陆林深判断道:“后背应该扎进了玻璃。”
林知远一瞬间暴起,撸起袖子径直走向被安保摁住那人:“你xx个混球,你xx想死是吧,敢伤我弟弟!小爷今天就教教你怎么做人!”
他说着抬起拳头打在那人脸上。
那人倒是有些血性,嘴角出血也不见什么反应,反倒“啐”了一口,恶狠狠道:“我呸,自己人伤了倒是急了,怎么就不把我们的命当命?”
“他怎么不把你的命当命了?”
“他就是个骗子!”那人愤恨地看着陆林深。
“他骗子?他不把病人的命当命?!”林知远气的跳脚。
肿瘤一断,生死无状,为求活命病人常常不得不多次多科室治疗。
一年内连动四次手术的有,半年内接连化疗、放疗、靶向的更是常见。
见的多了人就好像已然习惯,病人在医生面前都像成了一个符号。
想活命吗?
想。
那就开腹手术。
可我才做的手术,伤口还没完全恢复。
你,想活吗?
……
想活命吗?
想。
那就继续化疗。
可我对化疗反应很大,太痛苦了。
你,想活吗?
……
医生不是不负责任,只是如今治疗手段实在有限。
人康健时手上多道划痕都要郑重其事,肿瘤科里什么和命相比,却都显得太轻。
于是对于病人遭受的痛苦,医生最多的表现就是习惯,习惯自然也就滋生麻木。
只有陆林深一直都不想习惯。
于是就有了这十年,上千个日夜,他忙完工作后凌晨依然常亮的书房,也才有了林氏针法数百年后的改良和创新。
他常说,治病救人不光要看结果,还要看过程。
可就是这样一个连痛苦都试图替病人消解的医生,今日竟被说“不把病人的命当命”?
林知远感受到巨大的荒谬,“你知道什么!”他揪住那人衣领,“我打死你个丧良心的!”
拳头疾风骤雨袭来,旁边安保不敢阻拦又怕闹出人命,只得拼命给一旁的陆林深递眼风。
陆林深倒是想拦,但林知远实在手速太快,他拖着条带伤的手臂压根找不到机会下手。
于是只得站在他身后开口:“差不多行了,别打坏了回头你还要吃官司。”
林知远半分不听:“我林氏集团缺这点律师费吗?”
陆林深叹息一声:“哥。”
林知远动作微顿,下意识朝他偏了下头。
陆林深继续道:“我伤口还在流血,需要人换药。”
————
值班室内,林知远一手镊子一手托盘,扒拉个板凳坐到陆林深身后。
陆林深小心脱掉一条衣袖,露出红肿带淤的肩膀。
林知远看到立时炸锅:“你就不该拦我,让我打死那个王八犊子才好。”
陆林深安抚道:“就是些血瘀,养几天就好了。”
对他这话,林知远半点也不接受,他道:“那是你避过了那一榔头,你要是没避成呢?”
陆林深劝不动他,只得继续转移他的注意:“我肩膀疼的厉害,你快帮我处理吧。”
林知远总算停嘴,小心翼翼凑近陆林深伤口。
血肉翻飞间,确实可见点点暗芒,想是玻璃爆开时陆林深肩膀正抵在上面,这才扎入这么许多。
天色已然有些暗淡,人都走光了,整座大楼都静悄悄的,两人一时无话,只林知远时不时挑出块碎玻璃,放进托盘时发出零星几声闷响。
半晌,林知远重新开口:“今天那人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就是前段时间介绍了个患者进任瓒的课题组试药,”陆林深回忆着今天的争执,“这小孩儿是患者男友,不认可试药的正当性,觉得我是要害他女朋友。”
林知远问:“患者多大?”
“19岁。”
今天这人看着也很是脸嫩,林知远叹出口气:“难怪。”
因无法预测疗效,实验组不被理解的地方历来就多,不说病人家属,就连患者本人也常心有疑虑。
这小孩刚成年的岁数,正是冲动易怒的时候,看这情况他本就对医生毫无信任,将实验组看成夺命怪物也算正常。
只绝望再过,走了极端都让人难以原谅。林知远回想陆林深刚才语气,瘪嘴道:“你可别告诉我你还准备饶了他。”
“嘶。”林知远说着话一时手里没了准头,镊差点摁进陆林深伤口。
陆林深回头瞥他一眼:“我没想饶了他。”
“不过也确实有些于心不忍,”陆林深抬起完好的右手,揉揉眉头道,“等我了解下情况再做打算吧。”
林知远有些生气,为他很可能会有的宽和。
偏偏他自己不是当事人,又不能干预太多,于是气全撒在了陆林深衣服上:“我说你这衣裳扣子是坏了吗,就只能脱到个肩膀?后背那么大个地方,这我怎么看其他地方有没有扎到。”
陆林深神色一顿:“他处应该没有。”
林知远不依:“你背后长眼睛了?长眼睛了你怎么不自己上药?”
陆林深被他呛的一时失语。
林知远才不管他怎么想,直接上手就去扒他的衬衫:“都是大老爷们儿,扭扭捏捏个什么……”
他的声音断在半道。
陆林深叹息一声,沉默坐着。
窗外天光彻底暗淡。
林知远盯着陆林深左肩胛那处,半晌才重新找回声音,他愣愣道:“林深,你身上竟是有文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