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午后，日头渐盛。

往常这个时候林知远早已身在食堂，只这几日他有处蹭饭，倒免了去食堂挤的麻烦。

此刻他从自己科室出来，正准备去吃那免费午餐，林知远转转钥匙，心情还算不错。

肿瘤内病房转眼就到，林知远走过护士台时，看见个女孩站在护士台前，正指着什么东西和值班护士交谈。

林知远挑挑眉，脚步却半分没停，径直走进前头值班室中。

“来了，你先坐，我出去处理点事情。”陆林深和林知远打声招呼，这就准备出门。

“我说，你这会可别出去。”林知远闻言忙拉住陆林深胳膊，“我刚在门口看见那小姑娘了，你有什么事等人走了再去。”

陆林深不为所动：“我就是准备去找她的。”

林知远诧异：“想好怎么办了？”

陆林深推门而出：“想好了。”

林知远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抬脚也跟了上去。

“陆医生，人给你留下了。”值班护士看他过来，朝他招呼道。

陆林深点头道谢，随后看了眼那女孩道：“跟我来。”

女孩闻声顺从地跟到陆林深身后，等走到一个角落，陆林深这才停下脚步。

“田晓薇，”陆林深转过身面对着她，“不要再继续给我送午饭了。”

“陆医生。”田晓薇头低得很深，面容完全掩在杂乱的头发之下，“我没想干什么的。”

她似没想过自己会被抓包，手忙脚乱的同时说话也很小心：“我没想造成你的困扰，我……我就是感到非常抱歉，想做些什么补偿。”

陆林深面色平和：“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田晓薇愣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替晓辉跟你道歉。”

“我，我不是……”她着急地想要解释，“我不是想你原谅晓辉，他做错了事，他应该受罚。我就是……”

“是我害你受伤，我罪该万死。你放心我已经告诉任医生我这就退出实验组，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们了。”

田晓薇说完深深弯下腰，郑重对陆林深道，“真的非常对不起。”

陆林深皱着眉听她说完，这才再次开口：“你误会了。”

他说：“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是因为你从来没做错过什么。真正需要向我道歉的是你的男友，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那就过几天让他亲自过来。”

张晓辉这三天一直被关在隔壁派出所内，陆林深第二天就找人打了招呼，掩去了他身带榔头的事实，只说他主动出手挑衅。

因此故意伤害降级打架斗殴，张晓辉最终喜提行政拘留7天，这就马上快出来了。

但陆林深想要压一压这少年的躁郁，于是刻意麻烦民警先暂时隐瞒了处罚结果。

田晓薇自然对这些一无所知，但不妨她听出了陆林深话中的含义：“谢谢陆医生，谢谢陆医生。”

她接连鞠着躬，向陆林深保证：“等他出来，我一定带他过来给您赔罪。”

她身形瘦削，面色苍白发青，说上这几句话就已在大口喘气。

陆林深心中悲悯：“他的罪他到时自己补偿，你的歉意我也都收下了，往后不要再继续给我送饭了。”

“若是仍觉得心有歉疚，”他道，“那就继续好好治疗吧。”

……

送走田晓薇，陆林深转身去护士台拿她送的饭菜。

自那日陆林深伤后，她就开始这般，但从未试图跟陆林深打过照面，倒确实是她自己所说那般，不为求情只为赎罪。

林知远站在护士台前，刚两人的对话他是半点也没听见，但看对方神色多少也猜到些。

于是此刻眼见陆林深拿了便当就想离开，林知远忙抬步又追上去：“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了？”

陆林深摇摇头：“等张晓辉出来了，我另有安排。”

林知远非常不能理解：“这么严重的行为，为什么就放过他了呀？你就不怕他出来了继续袭击你？”

陆林深想起这几日在派出所了解到的情况，肯定道：“他不会的。”

“而且，田晓薇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陆林深回头道，“她没多少时间了。”

所以张晓辉的这段时间不能在牢中度过，那才是真正毁了他的同时，彻底结上了仇。

林知远心中明了，叹息一声再不多说什么。

两人再次回到值班室内，吃着田晓薇送来的饭菜，一时都有些沉默。

草草结束午饭，林知远取出抽屉里的碘伏纱布，总算准备开始忙他过来这趟的正事。

陆林深受伤后，林知远给他做了检查，最终确认陆林深整条左臂和肩膀都有受伤，只手臂伤口不深，肩膀那处才是真的严重。

当日知情人不多，陆林深又不欲扩大事态，于是特意叮嘱了那日的护士和保安不要声张。

然后，他就彻底睡在了值班室里。

家不回，又不想外人知晓，林知远拿他没有办法，到底不放心他的伤处，每日自觉过来给他换药。

看着面前狰狞的伤口，林知远坐在陆林深背后仍止不住地叹气：“还好现在才四月末，温度尚可，不然可真有得你受。”

伤处没有继续红肿腐烂，林知远多少松了口气，此刻总算有了闲聊的欲望：“我说，你今天还准备睡值班室啊？”

林知远玩笑道：“多好的机会啊，回家去让关越诗帮你换药，她看了肯定心疼，这不正好增进一下你两人的感情，干嘛老一个人窝在医院里？”

“我在补班。”陆林深避重就轻，“你知道的，上周不是换了几次班，这周本来就该还回来的。”

林知远对他这话并不满意，激他道：“我看你就是怕人看见心疼，所以才不敢回去吧？”

陆林深这次没有说话，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林知远真是服了他个锯嘴葫芦，他今天还非要跟他论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将手中纱布一撂，拿出手机就要去开微信：“你等我现在就给她发消息，我就不信了，她知道了还能不过来看你……”

陆林深赶忙回过头拦他：“别。”

他急急抓住林知远手腕：“她不能知道。”

“为什么不能？”林知远手上一动不动，嘴上却仍旧不停，“那日吃饭我看她对你明显就是有意，有什么不能知道？”

“你也喜欢她吧？”林知远问。

陆林深不语，只默默垂下眼帘。

林知远快被他这态度逼疯，好几天了问又不敢问，说又不敢说，再这么下去他是真要憋得爆炸。

于是他走到陆林深面前摁住他完好的手臂，一把将人转过去的同时，“唰”的一下拉下陆林深半边衣裳：“是她吧？”

他指着陆林深肩胛骨那处，神色冷肃：“你背上的文身是她吧？”

久不见天日的狮子被放出来，恣意放肆地立在陆林深肩胛处。

它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始终不置一词。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林深知道林知远这是全猜出来了。

他本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私事，却不想仍惹出别人这么多的担心。

狮子可以继续沉默，陆林深却不能让他人的关心变做伤心，于是他终是点了下头，承认道：“是她。”

“我听说她高中就出国了，你一直喜欢她？”

“不知道，”陆林深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的她。”

“等到反应过来，”陆林深指着身后文身，“你也看到了。”

林知远是真不明白了：“可她现在回来了啊，而且她好像也喜欢你。你既然也喜欢她，干嘛现在还藏着掖着？”

既然开了口，就再无什么不可说，陆林深问：“你怎么确定那是喜欢？”

“她关心你啊。”林知远迫切道。

“她以前也这么关心我。”

“至于藏着不让她知道，”陆林深牵起嘴角，笑容苦涩：“因为，我本来就没想过让她知道啊。”

林知远觉得自己又想跳脚。

他有心再问，值班室门却突然被敲响，两人一时都有些怔怔。

良机已逝，林知远叹息一声，心道也罢。

陆林深默然不语，修整好衣衫前去开门：“唐姨？”

唐虹站在门外笑得亲热：“小陆啊，这会儿方不方便，我找你说点事儿啊。”

林知远收拾好器械走过来，跟唐虹打声招呼，神色郁郁回去上班。

陆林深邀请道：“唐姨您先进来，我去给您倒杯水。”

唐虹深刻吸取上次的教训，怕说到半道儿值班室又有人进来，因此建议道：“不用忙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们在外边聊就成。”

陆林深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好啊，”他点点头走出去。

两人最终站在了值班室不远处的栏杆旁，医院大厅挑高悬空，正好可见楼中芸芸众生。

唐虹注视着一层层蜿蜒的扶梯，许久都没想好怎么开口。

陆林深心中猜到大概，善解人意道：“唐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唐虹被他温和的目光一盯，心中生出些勇气：“嗐，这不还是上次相亲那事儿。”

陆林深心道果然，他微笑道：“唐姨不用担心，上次跟您说了以后，我已经跟冯小姐分说明白，事情早就解决了。”

唐虹讪笑道：“上次的当然是解决了，但这不……这次它又找来了。”

陆林深疑惑。

怕再生变故，唐虹也不跟他兜圈子了：“哎呀，这不是人家姑娘专门找到我，说还是想见你一面。”

不等陆林深说话，唐虹继续道：“不是我说话夸张，那姑娘样貌是一等一的好，我活到这个岁数也见过不少人，还从没见过长得比她标志的。”

“人家工作也好，”想起什么，唐虹补充道，“我这次专门了解过的，小姑娘是做服装设计的。”

服装设计师吗？陆林深心想那倒是很巧。

唐虹继续道：“人家自己开公司做老板的，时间自由，赚钱多多，刚好你们医生都忙，互补的很。”

等唐虹说完，陆林深这才开口：“唐姨，我真的没有结婚的打算。”

唐虹有些心急：“哎呀，小陆你怎么这么油盐不进。”

她道：“你就当唐姨求你，什么结不结婚的，就见一面就成。到时不管你相不相中，这事我都绝不再提。”

陆林深神色不变，心中暗自准备结束这次谈话。

唐虹不给他机会开口：“你不知道，上次我找你说这事的时候，搞错了好多信息，这要是因为我的失误耽误一桩良缘，叫我心里可怎么过意得去。”

她似乎心中真有介怀，对陆林深的游说也变成了叙说闲话：“我刚刚碰到人家才知道，小姑娘压根不是我那老友的女儿，我那天还跟你说她姓冯其实人家根本姓关。”

姓关？陆林深有些意外。

唐虹叹口气，想想整件事情情绪是真的不高：“唉，我这老友好不容易拜托我件事，我还给搞砸了，回头是真没脸见她了。”

陆林深越听越觉得奇怪，他手指捏在栏杆，提起口气：“唐姨，关小姐全名你知道吗？”

“我刚刚专门问她了。”唐虹正准备说话，视线一转却突然瞥到一楼大厅的一道人影。

她激动地给陆林深指着：“小陆你看，那就是我给你介绍的姑娘，长得好看吧？”

陆林深随着她的指引，瞬间锁定了一道身影。

只他还是有些不敢确认：“您刚说她姓关？”

唐虹半点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对啊，名字取的也好，越诗越诗，听着都诗情画意的。”

她仍在努力游说：“小陆啊，你看你们上次都没见上面，这叫我跟人家长辈也不好交代不是？你就见见，让我在老友面前得个周全。”

周围人脚步匆匆，步履不停，关越诗却在漫无目的东转西看。

陆林深看着楼下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背影，忍不住问：“您说是她提出来的见面？”

唐虹察觉他似乎态度有变，积极道：“对啊，这不刚在科室门口碰到了小关，聊了会才知道我先前犯了这么多错，她就说想拜托我跟你再提一提，看能不能约你见面。”

“说起来你们也真是有缘，”唐虹继续道，“她最近生病，就是在咱们医院看的，说不定你们早就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