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输了。
愿赌服输,我将手电筒举到与脸颊齐平的高处,开始为身后的同伴照亮前方的道路。最开始的一段路程十分平静,没什么特别的。因此我不由自主地去想这是否是伊万的幸运在作祟,又想这是他作用于自身的幸运还是作用于这整个案件的幸运。但很快我就回过神来,因为我闻到了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
“这比烂到骨头里的尸体还让人恶心。”乔探长说。
我和伊万都没说话,因为我们必须紧紧地闭着嘴才能避免自己吐出来。但即便如此,我仍然能感到我的胃在不断地收缩,试图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出来。有好几次那些胃液甚至到达了我的喉咙,这让我的舌头感到苦涩。也许嘴里还会有些异味……但在这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恶臭衬托下,胃酸的味道反而没有那么明显。
几分钟之后,我好不容易压制住了呕吐的冲动,举着手电继续前进。
在刚刚那一段路程中,我和伊万仔细地观察了通道两侧的墙壁,做出了这些通道是因为人类而存在的判断。因为不论是高度还是宽度,它都很显然是将人类的需求放在第一位来建造的。但我们没有找到生活垃圾,也没有找到工人们在此休息时留下的痕迹。我们只能看到工具留下的印记。就好像使用它们的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鬼魂。这种发现让我感到更加地冰冷,我不敢去想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再往下走,那股恶臭就越发浓烈,但好消息是我们的鼻子已经被麻痹,闻不到任何味道了。这时通道变得高大,手电筒的光很难照亮我们的头顶,而在有限的光照范围内,我们看到了被一层又一层的恶心物质糊住的洞壁。伊万小心翼翼地取了一点,打算回去后送到研究室进行检验。
“也许这只是哈比身上的……散发恶心味道的东西。”我把“黏液”两个字连同着恶心一起咽下去,“没什么参考意义。”
“有的时候我们就差这一点点碎片。”伊万说,“毕业后我说不定能去当流浪汉呢。”
“这不是个好笑话。”我说。
乔探长没有说话。几秒钟之前我刚刚确定了一次他的状态,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我想他现在应该是在查阅自己大脑内的犯罪名单吧。因为几秒钟之后他靠近我,询问异教徒有什么特征。
“和邪|教没什么区别。”我说,“有些时候你会在报纸上看到一些……自称是宗|教|首领的人用言语蛊惑了一批追随者,在一个地方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帝国。你会看到这样的报道。这些……这些人和挖掘这些通道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事实上,我们不觉得信仰上帝的人和信仰魔鬼的人有什么区别。”伊万说。
乔探长看了他一眼。
“你们刚来的时候我也听到过类似的发言。”他说。
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和乔探长辩论下去。在我们的观念中,那些有着广泛信众,甚至被认为正统的宗教确实和邪|教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区别在于信奉的神灵是否得到了认可而已。但这个话题一旦被提出就必定会引起所有人的不满——啊,不允许反驳,只接受认可。这一点也和邪|教|徒没什么两样。
“我们有讨论这个话题的专门的课程。”我简短地说,“这些课程的底层逻辑是‘未知产生恐惧’……”
我将“不可名状的怪物”简化为“未知”,希望这点隐瞒不会造成什么糟糕的后果。事实上,我现在有点后悔为乔探长解释这些了。
他不应该知道这些。但我为什么说了呢?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接触这些怪物了,我期望他能在知晓了一些事情之后活得更久一点。
“而信仰恰恰就是一种未知。”我将刚刚浮起来的念头压下去,接着说道,“谁见过真正的上帝,谁见过真正的耶稣?换句话说,正是因为他们没有确切的形象,所以人们才会对他们产生崇拜,因为他们信仰的不是具体的东西,而是一种投射,一种幻想,归根结底,面对灾难时,我们需要依靠的还是自己。”
“但你刚刚和那个小伙子提到了‘运气’。”乔探长用大拇指比了一下伊万,“运气,这也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因为我们有数据支撑,而你跪下祈祷,上帝可不会让天使来救你。”我说,“不要相信你不了解的未知,你应该相信你知道的那些。比如说汽油,比如说手木仓。”
“也许上帝存在,只是我们还不知道。”乔探长说。
“死者里面也有信仰上帝的吧?那为什么祂不来救他们呢?”伊万讽刺地说,“有那个时间跪下来祈祷,还不如站起来找找能救自己的线索。”
乔探长很显然不赞同我们的话,这很正常,他年纪要比我们大上许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不可动摇的逻辑。但他居然没有言辞激烈地呵斥我们,这倒是挺让我们感到意外的。
“有些时候人们需要一些情感寄托。”他说。
“那为什么不找心理医生,找朋友,找父母呢?”伊万耸了下肩膀,“不就是因为这些是已知嘛,因为是已知,所以就认为他们不能满足自己的期待,而要是换成一个可以任由自己想象的东西,那倾诉就变得简单得多了。说白了,人类就是不会珍惜当下的物种。”
“我会将这些如实地写进报告里。”我平静地说,“请收起你对部分人类的轻蔑,谢谢合作。”
“什么?你这是……你是机器人,只会按照规定的程序行动吗?你明明可以不让教授看到这些的!”伊万大声抗议道。
声音会引来危险的东西,我有点后悔把自己未来的打算说出来了。好在很快我们就看到了新的东西,那是比我们所看到的人类挖掘出来的通道更加让人惊悚的洞窟。它更高,更深,更大,到处都能看到妇人鸟留下的抓痕,看得出它们为了营造这个巢穴花费了很多的精力。
但这不代表我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手电筒的光向前照去,却只能照见一片黑暗。我看不见深处有什么,我也看不见深处。
深处真的存在吗?还是说那只是我的大脑在以往经历的基础上构建的幻觉?
我又想吐了,我感到眩晕、虽然还不至于让我晕过去,但这让我十分地难受,难以平稳地走完接下来的路程。
“深渊……”我听见伊万小声嘟囔道,“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象征。”
“为什么?”乔探长问道。
“因为……在我们接受的教育当中,怪物往往都产生自……”我比划了一下面前的黑暗,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这种无法被准确感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般来说,这代表着未知,无法控制的恐惧,还有……人类无法应对的危险。”
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匮乏,完全不能表达出我想表达的那些意思。你该如何表达恐惧呢?你要用无处不在的黑暗,时不时出现的巨大怪物,还有诸多无力来为这种无形的东西描绘轮廓。很显然我现在没有这个时间。
但现实会自动将我话语中的空白填满。当我们继续往下,因为空气中萦绕的杀意而忍不住浑身颤抖时,我和伊万都深刻地理解了教授口中说过无数次的,干巴巴的恐惧。
在手电筒未曾照亮,以后也不会被照亮的前方,巨大的怪鸟正在巢穴中踱步,以它们独有的方式交流着。
我们会死。我用力地捂住嘴巴,试图让我那已经吐不出一点儿东西的胃安静一点儿。而在我们所藏身的石头前方,那几团亵渎的阴影正靠在一起,发出女人般尖锐的笑声。当它们从我们上方略过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们羽毛间夹杂的脓包——那些令人作呕的,粘稠的液体从里面流出,缓慢地滴到我们的身上,地上,以及任何它能依附的平面。它们发现了我们吗?它们在玩|弄我们吗?——它们在等待什么?
我的思绪被冻结,身体却做出了行动。等我回过神来时,我才发觉我手中的汽油已经被我倒光了,这些液体和哈比分泌的黏液混合在一起,变成了让人感到更加恶心的东西。乔探长正将自己的打火机掏出来,伊万不知道去哪里了——过了几秒钟,我想起他说他要去买更多的汽油。
啊,我们已经出来了。洞穴内没有人类,所以,我们可以——
我恍惚地看向下方,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乔探长骂了句脏话。
“所以就是那些玩意儿?”他将打火机丢下去,继续说道,“这老伙计可陪了我十几年。”
“是的,按理来说,应该是这样的。”我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说道,“这有些太简单了。”
“难道你希望来一段激烈的战斗吗?相信我,你不想。”乔探长舔了下嘴唇,“如果每个案件都能像今天这样简单地结束,那我愿意做一切事情。”
“无论是什么承诺,一切还是太沉重了。”我说。
火焰从洞口窜出,带着被加热的恶臭,燃烧的羽毛味道和呛人的黑烟扑向我的脸,我退后一步,又开始干呕。
但至少我丢失的思考模块找回来了,重新开始分析的感觉真好。
“但是……如果洞穴里的就是全部的哈比,那么在我们进入森林之后凝视我们的是谁?”我问道。
几乎是瞬间,我冲向车辆所在的方向。
“他会死的,伊万会死的!”我被乔探长抓住的时候疯狂地尖叫,伸出手想要撕扯一切能够撕扯到的东西,好迫使他放开我,“伊万会死的!”
“我把我的枪给了他。”乔探长说,“他还可以开车把那群畜生撞死,你的伙伴没那么脆弱。”
“你根本不知道怪物会做什么——你根本——”
“冷静。”乔探长仍旧用他沙哑的嗓音说着让人愤怒的话,“你赶不过去了,小家伙,在你出现那个什么症状的时候他就走了,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天都黑了。冷静点,你的同伴说你会出现崩溃的症状,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我这才注意到给我们提供照明的是放在地上的手电筒。
一共三个。
还有些刺眼。为什么呢?因为我摔倒了,手电筒的光直直地照进我的眼睛里。我想我的膝盖应该擦破皮了。
“什么症状?”我问道,“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我头脑的资料库中找到那个词语,“理智崩溃症吗?”
“是的,是这个词。”乔探长说。
“天啊。”我说,“……该死的怪物。”
这是我第一次出现这种症状,但我并不因此感到意外。因为这几乎是每个灵感高的人所要经历的必然事件。超出常人的灵感使得我们能看见并接触到寻常人接触不到的东西,而脆弱的精神又无法承受那些无序的混乱。因此在面临这种矛盾时,我们的大脑会本能地启动保护机制,封闭精神,而身体则会按照……
“嘿,我回来了!”伊万跳下车子,将更多的汽油搬下来,“我说乔探长让我来的,老板就大方地卖给我了。嘿——我们快点做完,还能去酒吧喝酒呢!”
我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抱住了他。
“太好了,伊万,你没有出事,这真是太好了。”
“……我当然没事啦。”伊万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啊,剩下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先把汽油用完。”
我慢慢地放开了他。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