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金从居委会领回了洛庾霆,满脸苦大仇深。
洛庾霆垂着脑袋跟在舅舅身后,用手不断蹭眼睛,但泪水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他跟着一个陌生的叔叔坐了很久的绿皮火车,从寒冷的辽原到了温暖的隋市,一路上都在想,舅舅长什么样子?
听说舅舅像外公,妈妈像外婆。
年仅十岁的洛庾霆还不知道寄人篱下是什么意思,但他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听见舅舅在抱怨:
“我和我老婆刚离婚,光是每个月的抚养费就够折磨人了,你们又把什么都干不了的小孩子塞给我,我怎么养得起?”
“养不起也要养,你是他唯一的亲人。除非你死了,我们再把他送去福利机构。”
“行行行,那就说我死了,行了吧?”
“孩子爸妈是意外去世的,所以保险公司那边…”
洛庾霆默不作声地哭了,又过了好一会,舅舅才走进来把他带走。舅舅一开始拽着他的手,走出那间房子后把手也松开了,洛庾霆便主动伸手去拉舅舅的衣角,舅舅不耐烦地加快了脚步,洛庾霆跟不上,摔倒了。
但是洛庾霆忍着没有哭,他知道,舅舅不喜欢自己,但他只能跟着舅舅。
张万金在一家餐馆打杂,一日三餐都在餐馆蹭饭,下班时给洛庾霆打包一些剩饭剩菜,洛庾霆会省着吃好几天。
后来张万金工作的餐馆倒闭了,张万金也没有地方可以蹭饭。
洛庾霆说,舅舅,我做饭给你吃,谢谢你留下我。
洛庾霆的讨好并没有换来张万金的一句关爱,张万金的亲生女儿——也就是洛庾霆的表妹——每周都会回到张万金身边待一天,张万金会给她买漂亮的裙子和好吃的棒棒糖。洛庾霆很羡慕,总是偷偷捡表妹吃完的糖棍舔味道,甜滋滋的。
爸爸妈妈也给他买过糖吃。
但是他早就不记得糖放在嘴里慢慢融化的口感了。
十六岁的洛虞霆请舅舅吃了一顿火锅,舅舅的表情很奇怪,当时的洛虞霆以为是火锅里的肉太烫了,便殷勤地为他倒满冰镇啤酒。
他的第一笔工资短暂迷惑了自己,以为日子会好起来,舅舅会知道他不是一个只会乱花钱的坏孩子。
舅舅偶尔也会问他工作累不累,洛虞霆从来都说不累。
他以为那是关怀,原来只是愧疚。
可愧疚也是爱的一种,对吗?
日复一日的训练给洛虞霆带来很多伤痛,他不得不接受舅舅卖了自己的现实,逐渐淡化亲缘观念。
洛虞霆站在窗边,在房间里闷了整整一周的结果就是头晕胸闷,他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楼宇和树木遮挡了天空,令人感到压抑。
尤其是对于他这种常年进行高强度体能训练的人来说,稍微放松一点,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濒临退化。
这一周,穆朗没有音讯,张万金也没再来找过。邻居顾及他腿脚不便,偶尔帮他扔垃圾。
他已经可以转动脚踝了,这意味着他的腿离彻底康复又近了一步,每天跌打药和膏药都用的很认真,就是希望能早点好起来去工作。
洛虞霆伸了个懒腰,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略微驼背的体态很好辨认,是张万金。
张万金左顾右盼,似乎在忌惮什么人。
毫无疑问,张万金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为了洛虞霆。洛虞霆就那么站着看了一会,努力回想记忆中是否有舅舅善待自己的片段。
这种感情很复杂,不能用翻脸的亲戚来形容。
洛虞霆是个极其敏感的人,共情能力强,讨好型人格。
他恨张万金的薄凉自私,但也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放在张万金的位置揣度张万金的想法。
在张万金家时,他听邻居们说过,张万金在妻子怀孕时出轨,因此二人在女儿诞生后不久就离婚了。女儿由女方抚养,而张万金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舍不得女儿,不仅没和第三者继续发展,反而多次乞求前妻复婚。因为这堆丑事,张万金不过半年就被单位辞退,大好前途无望,变得毫无上进心,存款也很快就挥霍精光。
洛虞霆就是在这时被送到了张万金家。洛虞霆想过很多次,如果自己是张万金,烦躁和排斥是必然的心理。
一切逻辑、一切矛盾,洛虞霆都替张万金想好了原因,毫不夸张的说,他比本人还了解张万金。
但这并不意味原谅。
洛虞霆扶着窗台站了好一会,张万金已经消失在他的可视范围内,他挪到门口,用钥匙把门反锁了两圈,这样就从外边怎样都撬不开。
闹钟响了,手机的震动感令人很不舒服。
洛虞霆关了闹钟,才发现快到下午两点了。他在两点整有一场线上面试,因此特意提前换好了衬衫,手机电量也满格。
他的内心竟然有几分激动,胸腔都在微微发抖。严格来讲,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面试。
洛虞霆提前进入会议,对着镜子一遍遍确认自己的仪容仪表。
他要面试的是夏杭区少年宫的散打教师助理,洛虞霆赶上了好时候,凭借丰富的比赛经验和近期的好名声,他的简历在一众刚毕业的体校生中脱颖而出。
由于距少年宫冬令营开始还有两个月,他也有充足的时间养伤。
其实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岗位,洛虞霆不是非常在乎,只要别再像拳馆那样剥削得他喘不过气,就是好工作。
洛虞霆自我介绍的声音都在发抖,他紧张得一直咽口水,又觉得面试官的声音太小,又细又轻像蚊子叫,礼貌极了,可他怎么都听不清。
他的心跳的很快。
一生会有很多个第一次,他第一次洗衣服、第一次做饭、第一次赚到钱都是在张万金的阴影之下,没有丝毫惊喜和成长的感悟,只是带着小心谨慎的自卑感,留下了阴暗潮湿的回忆。
离开张万金后,他也打了第一次比赛,第一次受伤,第一次赢、第一次输…作为一个麻木的机器,被拳馆肮脏灰暗的阴影所笼罩,用疼痛将那些往事铭刻于心。
只有这时候,他才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真正的第一次面试。昂首挺胸、衣冠济楚,这感觉陌生而奇妙。
这场简单的面试,对洛虞霆而言等同于迟来的成人礼,不用礼物和祝福,只要有微笑和尊重,就够了。
但就在洛虞霆忐忑地和面试官交流时,猛烈的敲门声又响起来,张万金催命般大喊:“洛虞霆!洛虞霆你这个骗子、强盗、白眼狼!你骗钱、你没良心!”
声音之大,足以让面试官听见。隔着屏幕,洛虞霆也察觉到了面试官脸上那一丝微妙的质疑和尴尬。
洛虞霆道了个歉,简单地又说了几句后挂断了通话。
三楼没有阳光,但他不知为什么,像被架在火炉上炙烤似的。他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只觉得耳鸣阵阵,房间内无比安静。
待他回过神来,张万金的一连串脏话才在他耳边慢慢加大了音量,越来越吵,越来越响亮,钻进他的耳朵里。
洛虞霆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前。
他与张万金只有这一门之隔,可这扇门却好像有什么魔咒,他不想打开,不想面对张万金。
尽管事实如此,但只要他没真的见到张万金狰狞的面目,那就还可以自欺欺人,在梦里听张万金的夸奖。
但是不可能了。
而亲手打破这份幻想的,正是张万金。
咒骂和侮辱的力量永远不容小觑,就像覆盖明灯的灰尘,轻而易举地出现,什么重量也没有,却能暗淡灯光。
洛虞霆出拳狠狠打在门板上,巨大的响声过后,门外终于安静了几秒。
他打开门。
洛虞霆比张万金高了整整一个头,肩宽腰窄,虽然比起几个月前瘦了不少,可还是有专业散打手的范儿,甚至多了份颓废,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要不管不顾打人打到爽。
他不用伸直手臂,只是轻轻一拽,就把张万金提起来,脚尖点地。
张万金嗓音发抖:“你干什么!来人啊,救命啊!亲外甥要打舅舅了!”
虽然这么叫嚷,可张万金却用挑衅的目光打量洛虞霆,试图激怒他。
洛虞霆心力交瘁,胸腔里有股隐隐的锐痛,他不敢看张万金的眼睛,因为他知道那双眼睛里不会有他想看到的情绪。
他甚至不奢求爱,哪怕是一点同情也好。
但,肯定也没有。
明明是亲人,此时此刻像仇人。
洛虞霆没说话,稍稍使了点力气,一手把张万金拽进屋里,一手把门带上。
与此同时,握着门把手的手感受到了阻力。
洛虞霆顺着门缝看去,是一只纤长干燥的手,微微暴起青筋。
手腕处的疤痕清晰可见。
略微挽起的袖口有些走线,线头凌乱。
这具身体的主人又向上迈了两个台阶,洛虞霆才清晰听见了他的喘息声。
穆朗像是匆匆跑过来的,呼吸有点凌乱。
再一用力,门就被完全推开了。穆朗一句话也没说,很明显是剧烈运动后口干到说不出话。
穆朗淡淡看了洛虞霆一眼,然后比他更用力地把张万金拽到走廊里,张万金差点一个踉跄滚下去。
洛虞霆也懵了,但还揪着张万金的领子,穆朗就拍了一下他的手:“松开。”
“哦…为啥?”洛虞霆几乎在穆朗发出指令的下一秒就松开了手,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问。
穆朗牢牢攥住张万金的胳膊,只说:“你回屋里休息。”然后就要拽张万金下楼。
洛虞霆站在门口,因为腿疼不得已倚着门框,迅速道:“不儿?这啥情况?你又找物业和消防的人来了?”
不管怎么说,张万金和他的矛盾只是家事,从任何方面来想,都应该由家庭内部解决。
穆朗…虽然是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但好人也不是这么用的。
张万金抢先大吼:“*****…”
洛虞霆:“…张万金,你能不能文明点?”
张万金:“我文明你****…”
洛虞霆:“…你把他带走吧。”
话虽如此,可洛虞霆还是忍着腿疼往外挪了挪,一手扶在穆朗的肩上——一是要留下穆朗,二是真站不住了。
穆朗只好又说:“我送他回隋市。”
“不儿?”洛虞霆愣住了:“你怎么给他整回去啊?这老登比驴还犟!朗哥,我不是小瞧你奥,十个你也治不住他。”
“刚才不是还说要文明吗?”穆朗轻声道。
洛虞霆摸了摸鼻子,心虚道:“你别管他,他再来几次就累了,要不到钱早晚会走的。”
穆朗摇摇头:“我和他之间有个约定。”表情冷漠而淡定,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洛虞霆疑问道:“约定?你跟他以前认识?”
“切,你这种小混混我见多了…诶,看你这干瘦的模样,是卖屁*赚钱的吧?啧啧…”
张万金言语污秽,洛虞霆被张万金肮脏的猜测侮辱激怒,真想替穆朗给他一拳。
然而穆朗却把他拦下,张万金更放肆了:“哦…你是洛虞霆包的小白脸吧?你们俩一个护着一个,我还真有点看不懂。”
穆朗哼笑:“你最好现在离开。”
张万金的手臂“嘎嘣”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脱臼了。
“否则你马上就会知道,我有精神疾病。”
穆朗的眼神阴狠空洞,直直盯着张万金。
“在朱江,无故与精神病患者发生冲突的人,后果自负,不仅拿不到赔偿,还要赔付精神病患者医药费。”
张万金哆嗦了一下,眼神飘忽,却还是嚣张道:“编?接着编。老子混社会的时候,你还在你爸的吊里呢!跟我装?”
穆朗完全没有被这番话惹恼的样子,对洛虞霆说:“你松手。”
言外之意,当着外甥的面打舅舅确实不太人道。
张万金有点慌,想跑也跑不了——穆朗细瘦的手像一双铁钳,除非他把胳膊砍了,否则再努力也是原地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