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琉璃塔,一座突然出现在小叶城中的佛塔。
塔中供养着一株七宝琉璃树,最初时流光溢彩,紫气东来,佛气清圣,又因其许愿极灵,吸引了无数信徒日夜跪拜。
但在法宗宗主上官旻与其徒弟陆夷微进入后,这座佛塔竟刹那间变成了魔塔,无数荆棘与藤蔓自塔中生出,飞速向外蔓延,顷刻间便将小叶城完全覆盖。
这些荆棘与藤蔓都乃魔植,异常有毒,合体期以下的修士只要被荆棘或藤蔓划出一点伤口,就会顷刻间被那荆棘与藤蔓吞噬,迅速毙命。
最终,陆夷微被师尊护着逃出,上官旻则被困在塔内,凶多吉少。
他二人来到瀛洲岛时,小叶城方圆百里内已完全被荆棘与藤蔓覆盖。
事发突然,法宗弟子已尽力疏散了周遭城池的城民,并设下阵法阻拦荆棘与藤蔓蔓延,但还是被魔植逼的不断向后退去。
阴风怒号,天际昏沉无光,乌云密布,隐有雷声轰鸣。
这是魔物出世的预兆。
七宝琉璃塔坐落的小叶城,已经完全被那荆棘与藤蔓包裹,形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茧。
黑红的血浆在茧上蜿蜒流淌,那茧一鼓一缩地,好似在呼吸般。
茧中时不时地传来“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的诡异笑声,还有众生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在进小叶城之前,他忽而问姬恪道:“你还要进去吗?”
“当然。”姬恪回答得毫不犹豫。
从前也不是没有处理过这般诡异凶残的魔物,姬恪只当这一次也同从前一样,是与姜忘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历险。
记忆外,姜忘旁观着他与姬恪当时的神色。
他那时一定感觉到了什么,与姬恪有关,有得有失,难说好坏,难言吉凶,所以才又问了姬恪一遍。
只是那时的姬恪并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记忆中。
得到姬恪肯定的回答后,他也未再多言。
抬手,他掌心立刻燃起冰绿色的火焰,将那荆棘与藤蔓迅速点燃。
啊——!
火焰中,魔植接二连三地发出无比凄厉的惨叫。
仙火蔓延得极快,成合拢收缩之势。
火焰愈燃愈烈,那黑红的荆棘与藤蔓要么被点燃,燃成飞灰;要么畏惧仙火,被火光逼得不断后退。
偶有荆棘与藤蔓试图越过仙火,但枝蔓刚刚探出去,便被仙火点燃,顷刻间灰飞烟灭。
就这样,魔植被禁锢在了小叶城周边。
与姬恪瞬移至小叶城城外,雪白剑光闪过,姜忘化出心剑,一剑破开魔茧。
在剑气的保护下,他与姬恪走进入茧中。
血腐冲天,到处都是碎肉断肢,东一块西一块地挂在荆棘之上。
这巨大的魔茧内竟还藏着许多小的魔茧,“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的诡异笑声正是从这些小魔茧中传来,还夹杂着几段意味难明的邪异吟唱声。
一边走,姬恪一边嫌恶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么就挑上了小叶城?”
记忆外,姜忘也在思忖此事。
故意将这座魔塔放在瀛洲,但又特地放置在地处偏僻的小叶城,显然是为了引起法宗注意,但又不能太快地引起法宗注意。
之前那么多人进去都没事,上官旻一来,七宝琉璃塔便骤然翻脸,可见对方的目的其实是上官旻。
上官旻身为仙盟副盟主,此世间比上官旻修为更高的仙者只有三人:纪从,明殊,还有他。
明殊要镇压南海归墟下的修罗一族,一般都不会离开琉璃岛,而每年七月半,纪从都会在东州万仙冢中祭祀众仙。
此时此刻,只有他有空处理小叶城之事。
仙盟安排来的任务,姬恪自大乘期起就一直伴在他身旁,一次不落。
这次更无不来的理由。
也就是说,除了上官旻,对方的目的还有他与姬恪。
记忆中,那时的姜忘没正面回答姬恪的问题,只道:“闭上眼,别听别看,我牵着你走。”
说罢,他牵过姬恪的手,又将灵力凝成冰绿的细线,缠在他二人的手腕上。
与姜忘十指相扣后,姬恪也依言闭上了眼,不听不看。
此后一直到进塔前,姬恪的记忆都是一片漆黑。
过了一会儿,应是走到了那魔茧的中心,也就是七宝琉璃塔前。
姜忘停住了脚步,通过相连的神识道:“我能感应到塔中魇境极多,待会儿进塔,你我极有可能不在一处。小越,若有危险,捏碎琉璃珠,待在保护结界内,莫要轻举妄动。”
一瞬愣怔,姬恪眉眼间当即闪过一抹不悦之色,他的手下意识地用力,想要牢牢攥住姜忘的手。
可就在他用力的刹那间,手上却突然一空。
姬恪立即睁开了眼。
七宝琉璃塔里不见魔茧,不见荆棘与藤蔓,更不见痛苦流涕的城民。
龙攀金柱,白玉铺地,琉璃冰晶为墙,鲜红鲛纱为幔,眼前的一景一物皆熟悉至极,竟是……龙灵宫。
是心魔为他编织出的那个龙灵宫。
此时此刻,龙灵宫廊前檐下,处处张灯结彩,“喜”字贴窗,鲜红宫灯盏盏,竟是一派喜气洋洋的大婚之景。
姬恪怔怔地垂眼,发现他身着大红衣袍,手中正执着一段红绸。
下意识地,他顺着那鲜红柔软的绸缎向对面望去。
虽早已猜到站在对面的人会是谁,可真看到时,姬恪还是不由愣怔。
纤长的手握着红绸,姜忘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好似自姬恪心底走出来的一般,眉眼微垂,红衣潋滟,带着一方珠光宝气的星辰冠。
明艳而又端方,秾丽而又清冷,既矛盾又柔和,极为锋芒毕露的美。
那绯红的衣裙上还绣着象征宣国皇室的星辰纹,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分明是宣国皇后大婚时的装扮。
一阵风过,他二人的衣衫与姜忘冠后垂坠着的层叠薄纱皆被风吹拂而起。
气韵无双,风骨天成。
只一眼,便勾魂夺魄一般,让姬恪全然忘记自己正身处魇境中。
他心底忽而生出一股由衷的欢喜与酸楚,好似多年妄想一朝成真。
情不自禁地,姬恪将手中的红绸攥得愈发紧了。
记忆外,看着深陷魇境而不自知的姬恪,姜忘终于记起此塔的来历。
贪、嗔、痴、恨、爱、恶、欲。
此地并非七宝琉璃塔,而是七毒罗刹塔。
七毒罗刹塔,天生魔物,自地狱中来,邪恶无比。
塔中生长的七毒罗刹树乃是其魔根,结魔茧,散七毒,霍乱众生。
人有七毒,塔中七毒更能勾起陷入幻境之人心底的七毒。
也就是说,姬恪在魇境中见到的“姜忘”并非魇魔捏造出的假象,而是姬恪受七毒罗刹塔影响,自己造出了一个困住自己的“念”。
纵使魇境错漏百出,但一旦陷入其中,身心便皆会被自己的“念”牵引禁锢,难以察觉出任何不对,及时清醒。
这还只是七毒罗刹塔的第一层,越往上走,七毒会愈来愈浓郁。
总在“念”与“真”之间轮转,在七毒罗刹塔中待得越久,人就会越来越混沌,将妄想当真,亦或者将真当做妄想,真妄不分。
因此,此塔也叫颠倒妄想塔。
姜忘颦起眉,心想:此魔塔应早就毁于神魔大战之中,怎会骤然出现于此?
记忆中。
“总盯着我做什么?”姬恪愣怔间,站在他对面的姜忘忽而扯了下红绸,轻声道,“小越,该拜天地了呀。”
……拜天地。
反应迟钝了许多,姬恪虽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一看见穿着嫁衣的姜忘,他思绪便彻底凝滞不转了般,只会呆呆地望着人。
缓步向姬恪走来,姜忘伸手覆上姬恪的手。
清冷香气袭来,温热柔软。
姜忘轻声道:“感受到我的存在了吗?”
姬恪怔了一瞬,而后点了点头。
姜忘轻笑道:“那你还在迟疑什么呢?”
是啊,姬恪心想,他到底在迟疑什么?
顺着姜忘的力度,姬恪膝盖缓缓弯曲。
可就在他俯身之际,广袖间忽然滑出一抹冰绿色的细线。
不对!
姬恪陡然间清醒了过来。
他既然清醒,他身旁那个因他心底的“念”而幻化出的姜忘便顷刻间消散,只是魇魔凝出的龙灵宫依旧。
化出龙骨剑,姬恪一剑横出。
随他剑气席卷,周遭之景纷纷如同那干枯风化的墙壁般脱离剥落,露出了真实的血红荆棘与藤蔓。
陷在魇境中不过半柱香,他竟已被那荆棘与藤蔓完全包裹吞噬,缠成了一个茧,挂在了那棵邪恶诡异的魔树上。
但好在来之前,姜忘特地在他身上设下过保护咒法,那些魔物并没能寄生在他身上。
一剑砍断魔茧后,姬恪从半空中跳了下来。
黑红的魔光映在脸上,姬恪看向缠绕在手腕上的冰绿灵线时,眼底不禁闪过一丝怅然。
经此魇境,他大概也知道这魔塔究竟是个什么塔。
伴在姜忘身边百年,姬恪不至于连姜忘的真假都看不出。
可方才在魇境里,他却未能识破那个身着嫁衣的“姜忘”。
这就说明,那个“姜忘”并非假,而是他心与意中的“真”。
若心与意认为是真,人还能拿什么分辨出那其实是假呢?
此时此刻,姬恪又忽然记起,此塔名为七宝琉璃塔。
七宝吗?
如今看来,七毒才对。
贪、嗔、痴、恨、爱、恶、欲。
姬恪抬眼,黑红的荆棘间,那条碧绿的细线格外显眼,蜿蜒地爬向了琉璃塔第二层。
若他继续登塔,一定会再度被拉入魇境之中,被自己的心与意欺骗。
愈往上走,塔中七毒也就愈加炽盛,他不可能每次都能靠着这碧绿的灵线分出真假。
总有一个魇境,他无法靠自己挣脱。
而他的魇境,他心底被七毒勾起的“念”,只会和姜忘有关。
若他深陷自己的“念”中不能自拔,姜忘也只能入他的魇境前来救他。
也就是说,姜忘会看到他幻想出的一切。
可他心底肖想过的那些东西,如何敢让姜忘看到?
最稳妥的做法,就是捏碎琉璃珠,在此地安静地等着姜忘。
可或许是置身于铺天盖地的七毒之中,姬恪思忖间,竟被愚痴了判断,总忍不住心想,万一呢?
万一姜忘看到了他的幻想,不是嫌他憎他,而是怜他情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