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路摆在眼前。
一者,克制住一切不该有的非分之想,最起码,他还能继续当姜忘的徒弟。
二者,赌上一把,或许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过往的一幕幕于识海中闪过,姬恪不禁心想:相处百年,姜忘其实从来都没真正地拒绝过他。
只是情与爱而已。
既勾起了他的情与爱,那么解决他的情与爱,不也应该是师尊的责任吗?
思及至此,姬恪果断地站起身,沿着那冰绿色的灵线向第二层走去。
很快地,他便陷进了第二层的魇境当中。
身上蓦地一沉,急促而又湿热的呼吸气喷洒在他颈畔,姬恪身体不由一僵,下意识地停住了向前的脚步。
周遭一片阴冷漆黑,他背着的人却格外滚烫炽热,浓郁的血腥气中夹杂着一股分外熟悉的冷香。
是姜忘。
伤得很重的姜忘。
正此时,记忆翻涌而来,姬恪突然记起,此地是……浊辱魔渊。
七日前,大地崩裂,此魔渊骤然出现在了西州之上。
为首的魔物自称浊辱魔尊,手段残忍,邪奇可怖,带领着自浊辱魔渊中爬出来的上万魔物,屠戮浊辱西州修士。
他师尊正是奉仙盟之命来此诛灭浊辱魔尊,荡平浊辱魔渊。
那浊辱魔尊自然不是他师尊的对手,手下的十八大魔使皆亡于他师尊剑下,浊辱魔尊更是被他师尊逼的一退再退,抱头鼠窜。
最后一战,位于浊辱魔渊的千劫台上。
千劫台是浊辱魔族浊辱人类修士之地,以人骨为台,修士在此挨过千劫才能咽气,血肉尸身堆叠,极近残忍之能,怨魔之气冲天。
此地是浊辱魔尊最后一道防线,刻意将他师尊引入千劫台,为的便是利用千劫台上的千劫魔阵制住姜忘,反败为胜。
可惜这魔尊机关算尽,却算漏了这世间再无一人比他师尊更擅阵法,最终作茧自缚,反而死在了自己设下的千劫魔阵中。
可这万恶的魔物临死之前,竟不惜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对姜忘施下一门极其歹毒的邪咒。
诅咒姜忘为天地所弃,为天下所厌,万魔噬魂、业孽缠身、永遭浊辱、生不如死。
这诅咒竟当真生效了。
一夕之间,姜忘便不再是那个天资绝世、备受世人称赞惊羡的妙无仙尊。
因果颠倒,爱厌逆转,众叛亲离。
他师尊在众人眼中竟凭空堕了魔,变成了那无恶不作的浊辱魔尊。
四处都是追杀,姜忘无处可去,只得退回到浊辱魔渊之中。
这一次,仙盟派了明殊菩萨来此诛“魔”。
一者有情,一者无情,他师尊自然不是明殊菩萨的对手,被明殊菩萨一剑穿心。
原本应无一人还能记起原本的姜忘,但偏偏,姬恪就是记得。
若非他今日及时相救,姜忘必定会死在明殊菩萨剑下。
心口一阵绞痛,思及那时的场景,姬恪不由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慌。
他差点就要失去姜忘了。
抚上姜忘垂在他身前的手腕,姬恪闭目沉心,认真地感受了一番姜忘的脉象。
他虽不通医理,但粗浅的把脉之术还是会的。
刚救下姜忘时,他已将自己一半的灵力都输给了姜忘。
本来是远远不够的,但好在他师尊功体特殊,即使周遭魔气森森,重伤的身体也有办法从魔气中去芜存菁,提取所需的灵气,疗愈自身。
两相结合,姜忘的伤没有变得更重,但也没有好转半分。
复又扣住了姜忘的膝弯,姬恪加快了步伐,稳稳地向前走去。
此地是浊辱魔窟,地势崎岖复杂,他要去寻一处安全的藏身之所,让仙盟不能轻易寻到,然后再帮姜忘疗伤。
行走间,他背着的人忽然动了动。
姜忘醒了。
下意识地,姬恪唤道:“师尊。”
“嗯,”姜忘声音很轻,带着喘息声,分外虚弱道,“将我放下罢。”
姬恪不禁放慢了步伐,问:“是我背得你不舒服吗?”
“不,”顿了一瞬,姜忘才道,“小越,回去罢。”
姬恪的脚步也同时一顿:“你要我回哪里去?”
姜忘:“自然是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姬恪:“我既当着众仙的面救走了你,已同你一般是那等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哪里还有地可回?”
“这有何难?”姜忘十分平静地道,“待会儿在明殊面前,你反刺我一剑,就说你方才是被我蛊惑,这时才突然醒转。”
“……”姬恪断然拒绝道,“不可能。”
四下里忽然一片死寂,除却风声,便只剩姜忘沉重湿热的呼吸声。
待心情有所平复,姬恪才继续道:“既是诅咒,总有办法破解。师尊,只要你说,我就去做,大不了你我同死。无论如何,我不可能背叛于你。”
他说完,沉默了许久,姜忘才缓声道:“纯粹恶意凝成的诅咒,既能生效,便无法破解。小越,这是我的因果,与你无关。你离开并不算背叛我,我更不需你同我一起去死。我只需你好好活着。”
带着些许讽刺,姬恪反问道:“活在所有人都厌你恨你的世间?师尊,易地而处,若被诅咒的人是我,你能弃我不顾吗?更何况,你既是我的师尊,你的因果,怎会与我无关?”
话音落下时,姬恪心底仍有一股难以平息的愤怒与怨怼,愈燃愈烈。
什么因果?什么天道?凭什么善恶颠倒,好坏不分?让他师尊平白无故地遭此无妄之灾?!
起初,姬恪还未发觉出任何不对。
直到他等了半晌仍没等到姜忘的回答时,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刹那间彻骨森寒,姬恪心下蓦地一惊,连忙将姜忘放下。
伤痕遍布的躯体上,不断有邪恶阴森的黑雾进进出出,肆意凌虐。
正是那诅咒的后半段。
万魔噬魂、业孽缠身、永遭浊辱、生不如死。
因浊辱魔尊恶念诞生的魔,只为让姜忘痛苦,杀不死,赶不走,更无法阻挡。
姬恪越给姜忘输送灵力,反而越会让魔魂兴奋,纠缠更久。
束手无策,姬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姜忘熬过此劫。
他师尊向来是极能忍痛的,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习惯于一声不吭。
包括现在,白衣染血,遍体鳞伤,业孽缠身,分明正在被万魔噬魂,却只眉心微颦,依稀流露出一点憔悴与痛苦来。
十分的痛只肯表现出一分,姬恪心知,正是因为他在此,姜忘才要费心强掩痛苦。
不然呢?在他面前表现出痛苦又有什么用?难道他能解决姜忘的痛苦吗?
……不能。
甚至连缓解一分也不能。
他就是如此无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受苦,却无一点办法。
刻骨绝望蔓延,跪在姜忘身侧,姬恪的头愈垂愈低。
正此时,一本书自他怀中掉出。
书名《万解之术》,墨绿色的封皮,书身被鲜红的枷锁缠绕束缚。
此书是他来浊辱魔渊之前,自昆仑宫藏书阁中偷出来的一本禁书。
传说中,《万解之术》里记载了一种能解世间一切咒的术法。
书上的禁锢咒法是姜忘之前设下的血咒,他之前虽偷到了书,但一直没能解开。
方才太过绝望悲观,他竟然将此书全然忘却。
现在姜忘就在他身侧,《万解之术》上的血咒靠姜忘的血就能解开。
连忙拾起《万解之术》,姬恪取来姜忘一滴血,滴于那鲜红的血咒之上。
喀嚓一声,咒术凝成的枷锁散去,《万解之术》散发着莹莹绿光,在他眼前缓缓摊开。
姬恪眼也不眨一下,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看完了其上记载的术法。
此术法其实并不复杂,要求也极为简单,只不过半柱香,姬恪便将书中记载的每一个字都烙印于心,倒背如流。
暗淡的绿光印在脸上,姬恪心想,原来如此。
他抬起眼,再度看向姜忘。
面色苍白似雪,唇畔鲜血淋漓,那阴毒的魔魂仍如附骨之疽般折磨着姜忘。
抚上姜忘面颊,姬恪聊胜于无地施下了一个清洁咒。
姜忘方才说过,纯粹恶意凝成的诅咒,既能生效,便无法破解。
回答此问之前,姜忘沉默了许久,姬恪本以为是因姜忘受伤沉重,太过虚弱,说话也十分费力。
现在想来,姜忘那时便知道破解之法,只是不愿告诉他。
浊辱魔尊的诅咒能生效,是因他对姜忘的恨意实在太过纯粹,也太过强大,强到甚至能逆转因果,颠倒爱恨。
破解之法,就在其中。
他那时怎么没想到呢?
天地阴阳流转,既有因极端的恨诞生的诅咒,也应有因极端的爱诞生的祝福。
《万解之术》中所记载的,正是一种献祭之术。
携着极端的爱意,献祭身、心、魂,祝福姜忘为天地所敬,为天下所爱,归其原位、万千敬仰、重为天仙,纤尘不染。
俯身,姬恪于姜忘面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姜忘看起来已经痛得意识模糊,姬恪不知姜忘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私心。
不过发不发现都无所谓了,因为献祭之术过后,姜忘会忘了一切。
没有耽搁时间,姬恪引心头血,在姜忘身旁画好咒法后,化出了龙骨剑。
最后看了姜忘一眼,姬恪将剑横在颈边。
想要横刀自刎之际,姬恪的眉心忽而痛了一下。
紧接着,他看见了一条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淡绿色灵线。
……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