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思绪百转千回。
可神色瞬间暗淡了下去,姬恪旋即又压了所有的疑问,只心想:何必去探寻呢?
知道了又如何?他分明已走在了摧毁真正的姜忘的路上。
行至今日,这条路早已走得太深太过。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愈追寻愈远离,想拥有反而要毁灭,他注定永远都得不到他最想得到的。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若不强求,他什么都得不到。
纵使只是稍纵即逝,自欺欺人的镜花水月,也是他渴求了数百年,日思夜想,得之不易的……幸福。
伸手,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姜忘的脸颊,姬恪心底忽而升起一股悲哀。
姜忘既是为了化解他心魔而来,现如今分明有一种极好的办法,一清二楚地摆在姜忘面前。
一如从前在地狱洞里一般,只要姜忘想,就能让他回头。
他不信姜忘看不穿,想不到,解不了。
可姜忘为什么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呢?
为什么?
五百年前既已于地狱洞中救了他一次,现如今为何不能救他第二次呢?
不敢细想,姬恪最终什么都没说,只俯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姜忘的眼睫。
吻完,姬恪才故作平静地道:“天快要亮了。师尊,镜月天的蝴蝶和花都要没了,这下愿意回龙灵宫了吗?”
姜忘看起来并不好奇姬恪方才那良久的沉默间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嗯”了一声,叮嘱道:“带上几瓶镜月酒。”
又吻了下他眉心,姬恪的语气莫名虔诚道:“遵命。”
去镜月台上取了酒与茶,他二人很快便飞回了荧惑宫中。
天已经大亮,清风徐徐,日光澄澈和煦。
倚在美人榻上,姜忘一边饮着镜月茶,一边逗弄着一只双头蓝羽雀。
荧惑宫中的幻境同真实的昆仑宫极为相像,甚至连姜忘养的绝大多数灵宠都幻化了出来。
除这只双头蓝雀外,昆仑宫中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妖兽,譬如三头龟、四面猿、九头白狼、蛇狐妖、虎头犀身鸟翼蛇尾兽……都是姜忘下山后自昆仑山外捡回来的。
姜忘似乎格外偏爱这些长相怪异的妖兽。
刚上昆仑山时,姬恪并未注意到这一点。毕竟天下妖怪极多,他那时又见得太少,对妖族也无甚兴趣。因此,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哪些妖算正常,哪些妖又算非常。
后来随姜忘下山的次数多了,见的妖也多了,他倒是渐渐地意识到了这点,不过一直未曾放在心上。
直到姜忘主动向他问起九头青狮。
脸一沉,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茶杯,身旁却忽而传来一阵吵闹的啾声,打断了姬恪的思绪。
回过神来,姬恪应声望去。
那只原本趴在姜忘腕上的双头蓝雀现在正埋首在姜忘颈窝。
姜忘素来一丝不乱的衣领稍有些散开,应是被那双头蓝雀扒拉开的,隐约露出一点莹润精巧的锁骨。
蓝羽纷飞,蓝雀的两只头正啄来啄去地互相攻击,争先恐后,谁也不让谁地想要钻进那衣领中去。
“……”姬恪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一道红光闪过,那双头蓝雀的幻象应声消散。
指尖荧光点点,他旋即又凝出了一只双头小烛龙,隔空放于姜忘的脖颈处。
顺着方才被双头蓝雀扒开的衣领,那小烛龙蜿蜒地爬了进去。它盘成一团,窝进姜忘的锁骨窝里后,两只脑袋同时张开嘴,浅浅地叼住了姜忘的锁骨。
“……”力道不重,但十分古怪。
皱了下眉,姜忘道:“出去。”
“不要,”姬恪不仅拒绝,语气里还既气怒又委屈地问,“双头蓝雀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姜忘道,“你真是……”
真是什么?姜忘没接着说下去。
他定定地看了姬恪一眼,忽而道了一声“罢了”,而后又若无其事地喝起了茶,没再要求姬恪幻化出来的那只小烛龙出去。
“罢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是姜忘纵容与退让的体现。
心底的生气与委屈霎时间消散,嘴角翘起,姬恪也挤上美人榻。
凝出的烛龙里有他神识,让那小烛龙在姜忘颈窝里趴了好一会儿后,姬恪才命令小烛龙爬出来。
拎起小烛龙,姬恪把两个头对准姜忘,问道:“师尊,这可是一只长着两个头的小烛龙,你不喜欢吗?”
话音将落,他不禁又想起了九头青狮,忽而觉得两个头实在落了下乘,立马就想再变出八个头来。
姜忘却按住他的手,稍微探起身道:“别动,让我再看看你的角。”
姬恪的角已经快有三寸长了,黑红色的,共有四道分叉。
初时摸起来分外冰凉,但随他的手抚过,龙角却无比迅速地滚烫炽热了起来,烧灼一般的温度。
手被姬恪蓦地扣住,此时此刻,姬恪的手也如他的角一般灼热滚烫了。
神情一怔,姜忘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他一言不发地放下了手,躺回了美人榻上。
姬恪也蓦地起身,坐到了茶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自那天姜忘发现他开始化角后,姬恪其实一直有意遮掩自己的角。一来,他不想让姜忘看出他具体何时彻底化妖,二来,烛龙之角会受特定人的影响,会让他失控。
但昨夜喝酒喝得实在太畅快了,他一时没忍住,把角放了出来。
截断思绪,不再细想,姬恪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茶。
当姬恪回过神时,辰时已过去了半柱香。
蓦地一惊,姬恪连忙来到美人榻前。
眉颦着,姜忘闭着眼,呼吸十分清浅,已经没了意识。
他脸上也血色尽褪,雪一般的苍白。
姬恪连忙抱起人,瞬移去了温泉。
衣衫都未来得及褪去,没入温泉中,泡了好一会儿,姜忘才终于醒了过来。
长舒了一口气,姬恪多少有些后怕地道:“师尊,你怎么不叫我。”
声音很轻,姜忘格外虚弱地道:“太痛了,我发不出来声音。”
姬恪将他抱得更紧了,涌入姜忘身体的灵力也愈发充沛汹涌。
倚在姬恪怀中,姜忘垂眼,心想:姬恪没有骗他。
这温泉竟真的一刻也少泡不得。
粉色的池水,比第一天时的颜色要浓郁许多,闻起来也更香了。
他的确很不喜欢泡这温泉水。没有姬恪为他输入灵力缓解痛苦时,他甫一进此地,便会立即头晕目眩,身体湿软沉重了起来。
再如何努力地想要维持清醒,他也会无法抵抗地睡过去,彻底人事不知。
泡在温泉里时,他能感觉得到,他的每一寸经脉、每一寸骨骼、甚至每一寸神魂,都在被这池水缓慢地腐蚀异化。
有什么东西正在侵入他的神魂,好似背负着一座巨山。无形的束缚,愈来愈沉重、混沌、失控。
咒术在加快,静了静,姜忘瞬间得出来了结论。
前夜在镜月台上时,姬恪曾说过还有八天咒成。按原本的进度,确实是八天,但现如今看,他绝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可伏吟为何突然加快咒术?是持心发现了什么吗?还是……姬恪比伏吟预想中的要更快地化妖了?
正此时,姬恪问道:“还痛吗?”
姜忘轻声道:“还好。”
还好,那就是还痛,姬恪别无他法,只能给姜忘输更多的灵力。
心揪起,姬恪愧疚道:“抱歉。”
“无妨,”闭上眼,姜忘道,“我睡一会儿。”
依在姬恪怀中,姜忘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沉沉睡去。
褪去姜忘的外衫,姬恪抬手,熄灭了荧惑宫中的所有琉璃灯。
姜忘这一次给自己施了止观术,清净静心,安睡无梦。
再醒来时已是申时末,马上就快到酉时了,他一连睡了五个时辰。
见他醒了,姬恪问道:“感觉如何?”
姜忘道:“还不错。”
姬恪:“要出去走走吗?”
姜忘思了一瞬,道:“不想走,就在院中坐坐罢。”
姬恪:“那喝酒还是喝茶?”
姜忘道:“喝茶。”
他酒量不高,喝酒极易喝醉,今夜还有事要做,自是不能喝酒。
姬恪道:“好。”
穿衣,绾发,出门。
一连多日都重复着同样的事,还都是些平常、细碎、简单的小事,可今日为姜忘穿鞋袜时,姬恪却不禁心下一软,嘴角复又止不住地勾起。
他虽与姜忘做了两百年师徒,但这两百年里单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及不上这六日。
姜忘太忙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待在昆仑宫里的时间本就不多,忙到除了师尊的责任,再无多余的时间分给他。
少有的,一连六天,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同他在一起。
亲密无间,寸步不离。
荧惑宫院中,一躺一坐。姬恪这几日心情都极好,泡出的茶自然也十分合姜忘心意。
走出屋子时,姜忘顺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连山易》,此时正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书。
昆仑宫时,姬恪也读过此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是一本解天地道法,作卜筮预测之书。
他与姜忘虽有许多不同,但却有一点相同,那就是都不爱卜筮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