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万步说,崔颂颂确是最近于他心中所爱之人。她横冲直撞地活,神色灵动地说话,又在他喝吐了时气愤地甩他两巴掌——接着再冷脸安置他。
这样看来她并不是个顶好的淑女,她嗜酒、暴躁、还有很多坏心思。
但汤磬舟曾深深迷恋过这样完整鲜活的姑娘。
他并非没有去看过她,只是每次都徘徊于门外,等着她放下咄咄逼人的质问语气,朝自己服软。
可后来,谭氏帮了他太多,又怀了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就不去了,甚至默许了崔颂颂的死亡。
即便是得知崔颂颂死后,汤磬舟也无甚反应。又或是他不愿去想那些带着“崔颂颂”色彩的事。
他在崔颂颂那塑造的形象太完美了——一个清风朗月、善良又缺心眼的有钱书生。
一旦他没争过妻子的人选、没继承祖辈的财富,他就不能将那美好的假象维系下去。于是,他选择逃避她。如同逃避他对自己幻想般的希冀。
而眼下,他又在幻象中见到了他最不愿见到的女子。
他耳边忽然就响起一段戏腔。
凄婉得尖利,曲调已足够表意,含混中的字眼便肆意飘飞着,听不真切。
在崔颂颂的死灰般的目光下,汤磬舟年轻的面容寸寸褪去,徒留下一个沧桑的皮囊。
但这诡异的一幕无碍,因着崔颂颂早已视物不清,兼神思恍惚之下,竟以为眼前人是自己的幻想。
她努力睁圆了眼——“汤磬舟?”
不及他应声,她便急急开口,枯死的体内迸发出惊人的气力,竟叫她撑起身来:“我知道是你,汤磬舟。只有你。”
走过坎坷的玩笑般的二十七年,崔颂颂有那样多的苦水要倒给一个人尝尝。
而她最想与之话的人,都深埋地下。只剩了他。
她要告诉他她多恨他,但那样恨他还是偶尔止不住地念他。
她还要说,如果不遇到你——汤磬舟,她在那“温玉居”里也能有很好的一生,她容色讨喜,性子耿揪,年轻时仰仗恩客能活得滋润,色衰后也能做做打杂的,仗着旧情在楼里养老。
甚至,她能安安稳稳写她的话本,大卖一场。
——虽然她也知道,这些愿景同与汤磬舟恩爱善终,一样的虚无缥缈。
纵然她不死在这,也会死在某个暴戾客人的手下,或是那些隐晦难堪的疾病、勾心斗角,抑或另一个达官贵人的后院里。
但崔颂颂还是执拗地想着啊——要不是汤磬舟,她不会这样早就被切断了风筝的线,直直摔落成一滩惨剧。
她竭力张着嘴,如同干渴失声的鸟禽,以一种哀切而绝望的眼神望着他。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将死者的眼神。
她以为她将一些苦痛吐了出来,可她只是底里歇斯地喘息着,急促得近乎咆哮。
最终她掐住一截他的衣角,仰面时汗水与泪水都糊在一块:“汤磬舟,救救我!我好难受啊——”
“汤磬舟——”
那样的语调与情状,同多年前扭伤脚的崔颂颂合上了。
他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在被那个眼神击中的一刻,他就从汤老爷变成了汤磬舟。
院中曾遭过斧头劈砍的大梨花树,同屋内人的生机般迅速衰败下去,那花瓣簌簌落了个干净,枝桠似于一瞬间遭遇百年风霜,也急急枯脆、寸寸折裂了。
那斧头伤痕似生了意识般,自发地朝深里去了。
魏春羽盯着那点斧痕,耳边心跳如鼓,也似有一线力量要挣脱他的躯壳,正横冲直撞搅得他体内不安生。
他咬牙闭目,任由树皮的粗粝透过他薄薄的春衫,抵达他躬起的背部。
整个时空骤然扭曲成漩涡。
他听不清耳边谁的呼声,只觉自己的心神都被漩涡掐起捏紧了,几乎要窒息。
直到那命运的力道骤然一松——
他跌落在坚实的地上,涣散的目光由紫檀木地面抬高,直至看清御座上人的面孔——
“裴、裴怀玉?”
光线刁钻,劈得御座上那人面孔半明半暗,神色不明:“孤第二次见你,你又在喊他的名字。”
青年帝王眉中一竖淡青,为他那张喜怒不显的面孔添了几分戾气。他自上而下一身玄色,唯有胸口隐隐红鳞纹路,与右耳的羽毛耳挂映衬出星点亮色。
衣摆似庞大的鱼尾拖晃着,直至他面前。
他是裴怀玉,但不是这一世的裴怀玉。
那个死气沉沉的帝王居高临下地朝他伸出一只手,垂眼似下令也似喟叹地道:“可孤不在意旁人是谁——你既来了,就留下来陪我吧。”
魏春羽并没有多惊慌,他来到这里,大抵是因为自己的修行不足以撑起一半的溯源幻境,所以时空波动、错乱,也让他掉入了其中一个缝隙中。
......
日光悄无声息地踮脚转过黄昏。
大殿里的光暗下来,连同眼前的帝王一道散发出沉郁的、注定逐渐腐烂的气息。
魏春羽虚虚握住了那只手,旋即便被那人捉住了腕子,力道大得如捕兽夹一般,唯恐他要跑了。
又是一个使力,那个眼神执拗的帝王将他扯近了,直到他们的肩骨相撞,痛意传来。
这个裴怀玉——或是说另一个他自己,似乎有些疯病。
或是身居高位者难逃的怪癖与坏脾气。
在这个世界里,另一个自己成了大夏的君主。他来得似乎晚了些,没有见到腥风血雨与皇室巨变,只剩了硝烟沉淀后的寂静。
夜色如浓墨泼散,阖实的门窗里隐约透出零星光亮。
青年帝王撑头歪在桌上,含着湿意的目光牢牢挂住了他:“我不要那个女人叫的名字,我悄悄给自己取了个字——叫洲君。你说好也不好?”
魏春羽忽地抬眼,在撞见他迷蒙的眼神时又卸了劲。
那枚刻着“洲君”二字的木戒,连同吊着它的绳子,一齐在魏春羽胸骨处微微发烫。
捎带着被无形规则掐捏着的一小团灵气,也躁动起来。
一缕苦重的药香,自眼前身体康健的帝王身上被他嗅到了。这就是裴怀玉。
哪怕眼前人古怪非常,但在全然陌生的世界中,还是让魏春羽飘摇惶惑的神思抓到了一处锚点。
魏春羽被那道气味柔和了嘴角,抬眼瞧见裴怀玉冷硬的神色时,也未发怵:“你起的,不就是我起的?当然都好。”
“那你以后这样唤我好不好?”帝王顿了顿,坦诚道,“我不想你同别人一样喊我陛下,其他的称呼也很别扭生涩,不如就唤我‘洲君’罢。”
“那名字就让给我了么?”
“孤大人有大量。”
“喊‘含玉’也生涩别扭么?”
裴怀玉佯怒道:“不许喊。”话末似觉得自己语气硬过头,又轻声委屈似的道:“我说了不要学那个女人喊我。”
幻境里的裴怀玉,比外头的那个可爱多了。连对他生气也只敢憋着,说话时眼神也切切实实地落在人身上。
“你喝醉了......”
裴怀玉推开他的手,猛地站了起来:“孤喝醉了也不说假话!”
“好啊,”魏春羽任他吵闹,还顺着他道,“那说些真的听听——譬如你断了的指头,这是怎么回事?只说真话的陛下?”
——那根大殿中,在魏春羽拨开繁冗层叠的袖管,握住时如姜块般崎岖突兀的指段。
烛火在裴怀玉面上晃啊晃,转过头来时,他微挑的眼尾衔住一抹昏黄,将他秾丽的面容抹上层温和的纱:“孤吃醉了,孤要歇了。”
“陛下,我二十岁就不这么耍赖了。”魏春羽握住他的断指,手掌慢慢地收紧、包严实了,在感受到那惊慌的挣扎僵住时,他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洲君,陛下,和我说说它的事,好也不好?”
“没什么可说的,”青年帝王苦恼地蹙眉,寻求认同似的朝身旁人道,“坐上这个位子,总要抠抠搜搜地献出昂贵的代价。坐上前是自己的身体、寿命、尊严,之后甚至是身边人的性命,而我一处不敢漏地想啊——如何才能失去的最少呢......后来也就是你看见的这样。”
“你赢了很多仗么?”
裴怀玉支起眼皮,疑惑地朝他倾身——“嗯?你说什么?”
魏春羽下意识答道:“我说你——”在目光触及裴怀玉按捺不住的笑时,他眯眼哼笑了声,“没被人夸过么,就这么眼巴巴等着我开口?”
裴怀玉勉力聚拢自己被浸透了酒气的晕乎乎的神思。他想:不一样的——魏春羽和别人。
这么些年,他心里一直吊着一包鼓鼓囊囊的酸涩的泪,很憋闷、喘不上气,但从没有在等谁来倒出。他剐蹭出的血痕,存在便存在了,从不是为榨取他人眼泪而来的。
可如果是魏春羽。如果是他。
裴怀玉希望他能扎破那包酸楚的旧囊袋。
里头密密匝匝挤满了零碎的小玩意,他要装作漫不经心地细数。当魏春羽的视线落在上面,这些物件就真正尽了它们的用处。
裴怀玉同他讲从前的事,小事总把自己往惨里说,而大事却囫囵带过了——他说那一仗胜利、赢得空前漂亮。
于是魏春羽问:“那你的手指是在哪一场空前惨烈的战役里没了的?”
说话人便被问得沉默了,那些比魏春羽年长的岁月都碎如瓦片,陡然现出些青涩的仓皇来:“也是那场。”他小声答话。
“孤对你有问必答,你的故事能不能也告诉孤听?”
天边已经泛白,而酒醉的帝王还在絮絮叨叨,反倒是魏春羽眼皮沉重地压过精神,人迷迷糊糊歪在塌边,终结了一次清醒。
连续几夜的无眠引来脑侧的刺痛,裴怀玉也面不改色地受着,推门而出时在魏春羽身上落下一眼——很平和沉静的,透出些君主威仪下的宽容。
屋外湿气盛,晨间的甘露水雾,同日出热气回笼闷出的汗,一道掺在人衣裳上。
裹着浅绿长袍的中年男子揩去滚落眉间的汗珠,朝裴怀玉行了一礼:“陛下,常青要自羊城回来了,就是这两日的事。说是向往来商贾买了些珍贵物什,要献给陛下。”
长廊两侧的花草顺着风无声微动,裴怀玉在拐角前的小池子前住了脚:“他那里顺利就好。”
“羊城有前头那个掉了脑袋的,现在的做事自然警醒些。”
青衣谋士跟着他停在阴头里,待那话音沉下去,忧虑纠结之色又攀上谋士的面孔——
“陛下,常慧还有一事要说——”他目光垂落得很低,但嘴皮子动得愈发快,“无论是何等身份,留一个同您相貌神似的男子在宫里,总是个大祸患啊!”
粼粼的波光晃得青年帝王阖了眼,他微仰面孔,“哦”地疑道:“那依先生之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