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三岁结识崔颂颂,二十五岁同家里闹翻了要娶她。”
月光在酒底摇曳,一瞬与二十年前青年眼里的白蜡重合了。被兔毛裹护得紧的髌骨,也被二十年前的祠堂寒气侵蚀着。
青年咬牙喊着:“我会好好科考,会出人头地,无须甚么婚事做助力!我也不要娶那劳什子孙小姐杨小姐,她们嫁的都不是我,而且父亲您的财货!”
这样喊了二十来次,门外的中年人终于应了他:“说到底,你不还是要娶那娼女?我们汤家虽不是什么权贵,但好歹有些家底,也有肃正家风,你是要败光我汤家的脸吗!”
里头传来桌案碰撞、物品倾倒之声。汤老爷大怒,边喃喃“反了!反了!”边上手将那门板拉开。
朝里一望——呵,那愈发来劲的嫡亲儿子正以死相逼呢。
经不住他闹,也只得应了。
要是问汤磬舟为什么迷恋崔颂颂,他大抵会摆手说哪有迷恋,只是想把她留在身边,然后掐一副矫揉造作的好嗓子一直喊她“崔郎君”。早晨刚醒要喊,做功课烦躁时要喊,巡查铺子时也要喊。喊来牵住她手,给她些糕点绸缎或是诗文的甜头,而后心满意足地将那个使不完劲的姑娘揽到自己怀里,由那对明亮的眼睛贴在自己胸脯。
他会满足地喟叹的。
他做梦都是要笑醒的。
可是,只是——汤家上下竟使尽浑身解数诓了他。而且是婚娶谁人这样的大事。
他也怀疑过的——在路过小厨房的一日,听到厨娘说他“被蒙在鼓里可怜”,但他见到了自绣嫁衣的崔颂颂,他的姑娘笑得露出两排晃眼的大白牙,挑眉调戏他:“你的崔郎要娶你了,高不高兴?”
一切的欣喜都落在实处,踏踏实实烙在心上了。
只是要娶崔颂颂的当日,他望着父母饱含深意与计谋得逞的眼神,那个一直被刻意压制的念头,忽然猛烈地窜出来,叫恐慌吞没过他的头顶。
见到新娘时。他几乎已经绝望——那身形更纤细、步履更稳重的新娘,不是他的崔郎。
但他还是压着奔豚的心跳走近了。
直到看到一双洁白无伤的手。
宾客们疑惑地望着止步不前的新郎官,连父亲也警告地喊他“磬舟”。
但他还是退了一步。很突兀的意味明显的一步。
他不愿。
僵持间,是那道盖头下的陌生女声——“郎君?”
郎君。
他是这个女子的郎君,他的任何举动都牵连着她的名誉、前途,甚至生死。
这个可怕而霸道的念头猝然给了他一闷棍。他终于还是走向了众人瞩目之处。
红烛落泪无声。
满目的红压不过姑娘的面庞,她忐忑地抬了一截头、再一截——一点儿不逾矩的端庄小姐做派。
而她的新郎君沉默地饮尽了酒,任那醉意逼出了泪光来。
在沉重的夜色压垮他双肩时,她终于听到他说:“不必忧心,这里就是你的家。”
杜康斋外的日光倦怠地暗了,汤老爷晃了晃酒坛,里头不多的酒液晃荡出声。
魏春羽催他道:“那后头呢?你就没见过崔颂颂了?”
“还没到那时候呢,那时她的卖身契被先父给了亡妻,也算是给她的母家一个交代。”
酒液的摇晃止了,被捉握的人一个翻腕倾倒在树下。
而这些酒液却如倒在了镜面上,那点模糊的酒渍迅速蔓延开,生出一副新的场景——
荒废的院子里,只偶有一个仆妇来看看院里人活着死了,兼着将那嘲讽翻炒一顿又吐尽了。
那如蛇一般狡黠、满月一般明朗的女子,也在灰土里迅速靡败下来。
在汤磬舟拨开院前的脏枯柴垛,眼里映出那个仰躺在光秃花圃中的灰扑扑的女子时,一团棉花塞紧了他的喉咙,叫他哽咽不成语。
崔颂颂见了他,也不说话,只眨眼盯着他也躺倒,与自己并排。
花草搔在脸庞,面庞朝向的是土腥味的天穹。
她的语调还是上扬的:“躺在这里是不是很舒服?”
汤磬舟眨了眨眼应“是”。他想偏过头,同她说过去背躺在屋脊上的天空,但他愧欠地将话语让渡给了她。
崔颂颂哼了声:“这里是唯一一个看不到屋檐的地方。”
唯一一个不是四四方方的囚笼之处。
她支起身体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淤泥,轻叹道:“庭院啊......”
含混的戏腔幽幽飘起——“庭院深深深几许......诶呀楼高不见章台路......”
汤磬舟僵着身体,目光避开了女子那处大盛的天光。
戏腔再不必唱了,歇了。
崔颂颂终于转向了他。
青年的绸衣沾了污泥,他似是苦恼地盯着脏处,睫羽颤抖。
崔颂颂说笑话似的道:“若是旁人,我大可阿谀奉承委曲求全,安安生生做个良家妾。但这是你啊——郎君,你知道么,我还是想向你问上一遭——我该怎么办呢?”
她的生死被交给了他的妻子,捏在她手里,她现在甚至算不得谁的妾室,只是个可以随意打发了的奴仆。是他将她提出了温玉居,但现在又置她于何地呢?
那是一个不愉快的下午——或许更确切些说,是崔颂颂苦难的彻底开始。她原想仗着些情分讨个说法,或是博些同情,却撕毁了最后一点可傍身的汤磬舟的愧疚。
汤磬舟记不起是谁先吵的了。
但后来崔颂颂趁仆妇推开门的空隙,跌撞出去跑了——谁也不省得吃不着饭的女人怎么有那样惊人的气力。
她是去砍定情的树了。
握着对付柴的斧头,蓬乱的头发遮住她发臭的大半身躯,状似疯狗。
她不只在怨男人,还在怨命运的不能自主。
仇春君,崔颂颂。也是罪臣之女,崔颂。
父有罪,落罪前将她送走了,但她颠沛中不幸堕入勾栏。
这就是她的后半生。
崔颂颂时常想,是不是命运未曾着眼的角落里,都是她这样的可怜人。杜康斋的阿婶也是。
她从来不善喝酒,但从小就爱看阿婶慢吞吞地卖酒。
不忙时阿婶会偷偷喂她一口,她便如含蜜糖,在一群小童中,似揣着珍宝或是秘辛,隐秘而盛大地欣喜,快乐如烟花似地从她眼睛炸出来。
阿婶的酒之所以好喝,是因为阿公的蜜糖好,融了给桂花粒上糖浆极好——阿公在世时,阿婶总拿捏不准那手法,后来阿公去世了,阿婶再也不敢忘。
阿公给阿婶留了三十来年的糖,纵然她已经年暮,但她仍可做阿公的小姑娘。
还有时阿婆不出摊,崔颂颂便同小孩一起到蜜糖摊前,装模作样瞧一会儿,但眼睛已经耐不住滴溜溜朝别处转了。等山峦收了晚霞,阿公收了摊,便领她绕回酒坊,去寻阿婶讨酒喝。
她总阿公阿婶地叫,因着她私以为阿公比阿婶老上许多,看模样几乎不是同一辈的人了,便也不管阿叔阿婶才是称夫妻的。这实在是不要紧的事,也没人要她改过。
魏春羽一行人混在人群中,瞧那疯女人砍树。
她太凶狠了,同那棵树似有血海深仇,以至于没人敢上前拦她。
在那粗粝的树皮上现出白痕时,一声清晰的“喀嚓”响在魏春羽耳边——不,甚至就像他身体里发生了一场小崩裂。
他惊疑地转向旁人,他们神情无异。
裴魏一行人看到的场面,都隔了许多年,但这一刻却觉得眼前仿若慢放——鲜血似多足虫爬至斧柄上,执斧人面目丑陋地扭曲,要用斧刃将眼前的一切、躲于一切之后的命运劈开。
汤老爷呼吸一紧,偏头求助地问询:“我们能出去么?我想这里没有阿英,只有那个……疯子。”
裴怀玉扶住了魏春羽僵直的臂弯,才慢悠悠抬头道:“外头的时间走得慢很多,我们大可在这里等到崔阿妹出现。难道您很着急走么?”
他不是着急,是不愿往下看。
眼前的人与物都顿住了,魏春羽心中莫名悚然——只觉这些人物都似“看”着他们,不知是恭候师令的绵羊,还是要绞杀外来人的冷漠。
但这一切似乎都只是他的幻想。
眨眼后,眼前又生动起来。
那是接下去五年的故事,快得如舟楫一划后,瞬息万变的倒影。
但说起来也快,不过两桩大事,寥寥数语——
先是崔颂颂寻到了为父翻案的路子,但被汤磬舟拦下了。或许是为了汤家不被她牵连,又或是他卑劣地希望她永远只是仇春君,永远只困在他身边逼仄的泥潭里。
后来在一个雨打松针的后半夜,汤磬舟含着一口苦酒,意识到——原来那时他也清楚,一旦她做回崔颂,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因为这件事,他们彻底撕破了轻纱似的情谊,崔颂颂也恨上了他。
这五年里的第二桩事,便是汤磬舟的父亲惹上了事,不仅家产散了个尽,还气病了,不多时就一命呜呼了。
于是汤磬舟扛起了重振家业的重担,这里头缺不了他岳丈的助力。
感激也好,真的日久生情也罢,汤磬舟同妻子谭氏的情谊确实好上许多,在不见崔颂颂的第五个年头,汤阿英出生了。
而同日,谭氏因生产时“恶血奔心”去了。
汤磬舟大恸,更加疼爱小女汤阿英。
这便是飞逝的画面留下的所有了。
在神思恍惚在虚无中的片刻后,裴魏一行人又回到了崔颂颂的小院。
这时的崔颂颂枯瘦,唇焦面赤、汗出如油,一派病重之象。
因着谭氏称她与过去恩客私奔了,汤磬舟只沉默半晌,便命小厮送去些银两作“好聚好散”,从此就当不曾遇见过这个人。
说话期间,他也不曾松开妻子的手。
他是真的不知真相如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