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消了声的风,在剐蹭过叶片时挤出脆响,如破漏的箫声。
郑常慧猛地抬头,双目如炬:“陛下可还记得七年前,阳澄江一夜?”
帝王面上的平和急退如潮,他眼角轻微抽搐着,告诫似的唤他句“郑先生”。
但先生充耳不闻:“那时的陛下只有二十五岁。但识大体,不任性行事,能分得清什么样的抉择能让自己和身边人活下来。”
话至于此,郑常慧挺身向前一步,坚决之貌更盛,而语气却温和地撇去几分尖利,“算起来,我,常青,武清疴,还有吴大人已经追随陛下不止十载了。陛下是有大智慧、大慈悲的圣人,我们得遇明主,喜不自胜。只是您的仁慈有时也会埋下祸根啊!”
裴怀玉叹道:“先生啊......孤会放在心上的。”
郑常慧踌躇着行了一礼,躬身不起道:“还请陛下务必斩草除根!”
“孤自会安顿好他。”
“宫里不能再有一个仓允年了,陛下!”
“先生,孤说了......容孤些时日。”
长廊迂曲,光斑倚着风脚悠悠地晃。
飘满绿荷的小池听烦了叹息,忍无可忍地将水中人影搅散了。
抬脚再朝前去,顺着送来阳光的方向,便能进到欢喜宫去。
那宫殿原是先皇种桃树的地儿,后来因太受宠妃喜爱,便改作一处小寝宫。虽占地不大,但布局雅致,十数棵桃树聚作一撮,沿一痕小径几身过去,便见一亭中茶几,其后才是宫殿。又离皇帝居所最近,常作新宠妃嫔住处。
现下那里头确也住着个女子。
只是无人知道那是谁,其内仆从也只呼声“姑娘”。
纵宫外猜想编排得天花乱坠,里头的女子也不被干扰丝毫。
她仰在春凳上,受日光沐浴,化为周遭草木中平凡一株。
正值盛夏,白昼大热,糊了层汗液在她肌肤,叫她的心也难静。
在腰背几要躺僵时,她用气声托着“嗯”了声,单手支起身就要下来,却不巧撞见一道松柏似的身影。
迷瞪的大脑霎时清醒了几分,她睁圆了眼睛:“陛下?”
那不知看了她多久的人被她喊得一惊,旋即又淡淡应了声。
几个打扇的侍女早已行了礼,悄悄退下了。只女子半倚在春凳上,疑惑地望着君王。
那承受了外头万千流言的女子,身形修长结实,面孔素白而带恹恹之色,纵已身处宝殿,还编着适宜劳作的粗壮单条辫。与那些装扮讲究的妃嫔截然不同。
她同眼前沉默得古怪的圣上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揣度着出了声:“松年的书还在屋里,不如允年去取?”
圣上似在神游,半晌才犹疑唤她:“仓......允年?”
“民女在。陛下,您今日是怎么了?”
仓允年将眼前人打量了番,发觉他眉眼明朗许多,又着一身嫩黄袍子,将整个人都衬得年轻许多,而那神色中的威严也被迷茫替代,几乎不像平日里举棋若定的皇帝了。
“莫不是,喝多了酒?”
圣上含糊“唔”了声:“只是在想,平日里孤是否有冷落你。”
仓允年闻言轻蹙了眉头,奇怪道:“陛下何出此言?民女的命都是陛下救的,如今的居所与衣食无一不是陛下的慈悲恩典,又谈何‘冷落’呢?”
热劲浑厚的风吹动青年的鬓发,他怔了怔,莫名道了句“那便很好”,旋即又问:“松年又去哪了?”
这么一问,仓允年便彻底信了他喝糊涂了:“松年七年前便被水匪砍死了,陛下不正是那时救的我么?”她望着吃惊的青年,叹了一息,哄他似的道:“陛下当真醉了,平日里我也不敢认下阿姊的名头,但现下却不得不借这个名,叫陛下喝些醒酒汤再睡上一觉了。”
“阿姊知道,陛下没能救下松年,心中一直不安,但那从不是陛下的错——要怪!要怪就怪那些歹人!”她齿间蹦出几个坚决的字句,末了又只溢出一声轻得可怜的叹息。
“陛下同我去屋里,我给陛下接着念松年的书,好也不好?”
被牵住手时,青年面色挣扎了一瞬,随即又埋首露出副顺从姿态。
就在二人要踏过门槛之时,一道喝声自他们身后炸开——“魏春羽!你要进去哪里?”
二人惊得回了头,却见那真正的天子正抖手指着他们,面色惊恼。
在仓允年迷茫地看着两个陛下时,方才面善的小陛下松了她的手,微微泄出一声叹息,挑衅似的朝对面的青年道发了问:“怎么?不过同你的心上人说了两句话,就这样着急?”
裴怀玉眼角抽了抽,还是忍不住轻声呵斥:“莫要胡诌!这是孤的阿姊。”
魏春羽用鹅黄的袖子扇了扇风,冷哼道:“我怎么不记得我还有个阿姊?”
仓允年好不容易确认了哪个是真正的陛下,还未问出口,便见那天子将小青年拖扯走了。
裴怀玉疾步于道,手中力道不减,身后青年趔趄几次,不住怒骂。
前头人听了,松了手转身问他:“你做什么去欢喜宫?”
“我怎么不能去?你还真怕你心上人看上我,不要你了?”
裴怀玉耐下性子同他解释:“她并非我心上人,与我情同姊弟。我只是见她孤苦伶仃,才收容了她。”
话音未落,五六个捧着物什的仆从便拐了弯朝他们这处走来。
情急之下,裴怀玉拉着他躲到一处宫门后,二人偎身于那阴影中。
在那行脚步逼近时,魏春羽还不怕死地用气声道:“那样多比她惨的人你怎么不收容?”
裴怀玉伸手就要捂他嘴,却被他劈掌格住,又被盯着眼睛逼问道:“你怎么偏偏选了她?她住在欢喜宫,受尽恩泽,连我也不能看上一看,见了天子也不必行礼,这样的恩宠,你敢发誓你没有私心?”
一连串的话如炮弹似的射了出来,魏春羽吐了个干净,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失态。
他从来是知道的,眼前的裴怀玉已经年近而立,心上有亲近的人也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事,只是魏春羽不知道——只是他没有切实走过那些岁月,于是总觉得这些事是裴怀玉背着自己做的,甚至都没有过问自己的意愿。
这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了,但他问出了口,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裴怀玉被他逼得倏然轻笑:“我有,我怎么没有?我杀了她弟弟,既不想她知道,又不想自己受良心鞭挞——这样的私心,你说大不大?”
这话如一记磬钟,将魏春羽敲蒙了,他耳边嗡鸣,不能也无心辨别那对仆从是否走远,只喃喃道:“可她分明说,是水匪杀的......”
话音未落,斜后方忽然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女声——“皇帝想让她知道什么,她自然就只能知道什么。”
魏春羽惊讶转身,见那女子一半面容完好,而另一半尽是烈火焚烧后的疤痕,连同那一半的眼角与嘴角都难以牵动,只割裂而诡异地下垂着。
她竟也在此。
那女子见他神色不敬,也无怒意,只顾缓声续道:“皇帝说他是水匪杀的,杀他的人立刻就都要改了名去,姓水名匪——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裴怀玉道:“嫪春厌,你真是愈发大胆,同巫柳近日的饭量一样。”
嫪春厌被他威胁也不害怕:“那还要多谢圣上闲来无事,连家师的饭量也记得了,叫我办事呀,不由更添几分心力。”
“少花言巧语,”裴怀玉哼了声,敦促道,“你最好祈祷那蛊往后一切妥当。”
魏春羽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插话道:“又是什么蛊要妥当?”
嫪春厌的眼睛滴溜溜地黏在他身上转了一遭,方才笑开了:“都要妥当,你身上的,我身上的......”
话意未尽,便被裴怀玉截断了,他抛下一句“你的话太多了,还是同你的蛊去说吧”,便叫着魏春羽一同走了。
只还听背后那大胆的姑娘笑语:“小公子,日后无聊,避着皇帝来找姊姊玩呀——”
迷蒙的雨帘迟疑着落下,初时断断续续的,似缺珠少链的帘子,后来便下地密了、规整了。
人一脚踏下,鞋袜尽湿。
在这处幻境外,汤老爷还握着崔颂颂的手么?他倒下的身体又有没有被裴怀玉接住?
一绺发丝被雨水润湿,又甩贴到他嘴边,但魏春羽无心去勾开它,他又一次忧心起这处幻象——究竟是过去某一世的重现,还是他濒死时做的光怪陆离的梦。
一柄伞庇佑的阴影罩住了他。
属于步过许多埋为秘辛的年岁的帝王的声音,幽幽缠绕在他耳边,如同窥探他心的盘踞毒蛇,阴冷黏湿的:“在想什么?”
“其实过来这么多天,我一直担心你不是你,你是镜妖的幻象,要趁我深信不疑张开血盆大口将我吃了。”魏春羽眨动沾了雨水沉重的眼睫,半真半假地答。
裴怀玉微怔,难得笑得真心实意:“含玉啊含玉,你把我的担忧说了出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那柄伞也随着笑声歪倒,魏春羽伸指一推,叫雨水打透自己的衣衫,又伸手捧接了些雨水给身边人看:“如若真相良善些,那你的世界就是一滴雨水,而我的过去在另一滴雨水里。我们都是真的,只是中间有一面镜子......”
镜中两滴水混杂,他们相遇。
裴怀玉未必懂了他在说什么,只是摇正了伞身,顺着他道:“那我就打破镜子把你拽出来。”
伞面上炸开弹珠似的声响,噼里啪啦,密集得恼人。
魏春羽听见自己干巴巴开口道:“即便你成功了,我们也不会是一模一样的。”
驻足凝视他的青年微蹙眉毛,嘴角无奈地轻提起,挂起副朝向愚钝孩童的包容神情。
在被徐常青求见的禀报匆忙打断后,裴怀玉也只是由他杵在院内的雨瀑中,淡淡瞥他一眼,便撑伞走了。
魏春羽想,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所以这个裴怀玉才会这样自信能留下他。
他能感受到裴怀玉按捺在平静下的恼火,只是那恼火被主人觉得无甚意思,未等到勃发便掐灭了。
他耳旁仿若幻听,一声裴怀玉的嗤笑淡淡散在淅沥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