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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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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老爷微微垂眼,朝边让开半步,拾起话头道:“看过这些幻象,我便能知道阿英被他们弄去哪了么?”

他未必意识到,这个问题已不是第一回问了,但他需要点话语来填充自己。

此时,那不远处的一名青年见小贼跌跌撞撞,在他要绊倒时托了他一把,扶稳了他身形。

见那被扶的不道谢也浑不在意,只将目光又落在针砭时弊的同窗身上。

然而未走出几步,便被那追来的姑娘扯住了袖子——“你帮那偷了我钱袋的小贼逃跑,你们是一伙的?”

青年睁圆了眼睛,呆呆问出句:“什么?”

“钱袋里有五十两银票,我攒了五年的活命钱!整整五年!你得赔我!”那姑娘见他退后半步,急得抱住他的一条胳膊,如同长蛇绕树般勒得叫他窒息。

青年的同窗皱眉喝道:“那里来的泼猴,也来攀扯汤兄?方才汤兄不过是扶了一把路人,若真是那人偷了你钱财,你便追去,作甚朝我们撒泼!”

姑娘闻言抱得更紧,浑然不顾青年窘迫的面色,朗声道:“你们还讲不讲理?分明我差点就抓到那小贼,若不是你们多管闲事,我早就将钱袋子拿了回来!现在我身无分文,迟早要饿死街头!你们害了一条人命还想不认账?况且我也没有要你们偿命,不过是想讨些酒食果腹,要些钱财傍身,你们也不肯高抬贵手救我一救?”

却听此时街边小贩私语道:“我当是哪家小姐当街撒泼,原是温玉居里那位......”

旁人疑道:“哪位?”

“温玉居里多淑女,仇春闺里一泼妇——这自然就是那‘仇春泼妇’,崔颂颂了。”

旁人未及再问,那耳尖的青年同窗便夸张地掩着口鼻,连连后退,直到险些撞到围观的人,才堪堪住脚,恍然大悟道:“原是做皮肉生意的,怪不得手上这样有劲,性子也这样糙。汤兄,你可别挨她太近,免得沾了闲言碎语啊。”

察觉到少女的力道松了松,汤磬舟心下一紧,急忙抬眼看她。却见那少女故作凶恶地朝同窗龇了龇牙,即便听惯了这些话,也毫不怯懦或是麻木地回刺恶意。

“关你什么事?你就这辈子没来过我们楼里?我看你还很是眼熟呢,教我想想——哦,前些日子来找云仙儿的不是你么?你同我们这些皮肉——”少女拖长了音调,挂着饱含讽意的笑刺他,那随笑意露出的单边酒窝,添上了几分天真纯澈的孩童气,更加恼人,“你同我们贴得不够近么?还训斥起别人来了?”

此情此景,看着同窗吃瘪,青年竟没憋住哼笑出声:“成君啊成君,平日倒不见你有这样的老去处啊......”

成君面色涨红,气得横眉竖眼:“一个娼女的话也信得么?奸猾商贩、粗鄙农夫、卑劣奴隶,唯有娼女集三者恶处于一身!实在是最小人最无礼的东西!”

他口不择言,却忘了自己的同窗祖上从商,忘了自己处在市井人潮之中。

在周围陡然冷下的愤怨的目光里,也有汤磬舟的一份,但他没有立即朝他翻脸,只朝那被称为“仇春泼妇”的姑娘略点一点头:“可。”

对上姑娘茫然的目光,汤磬舟耐心道:“酒食,钱财,赔给你,都可。”

青年这样爽快,简直教她疑心上了什么当。

但青年转头便真心实意道:“成君莫不是忘了——我也是商贾,今日你与我同游,不过因我略通些诗文抬举我,但我始终也只是一个贩货的,是你口中要招来闲言碎语之人......”

他朝那自知失言的同窗拱手道:“还望成君也别挨我太近。”

人群散去,姑娘挨着青年的肩走着。

青年走了两步,忍俊不禁又无奈地问她:“某既已答应了姑娘,必不会食言。姑娘能别再扯某脆弱的袖子了么?”

姑娘“唔”地应了,却挨他更近:“你这人一向——”

青年不自在地屏了气,拉开了同她的距离:“一向怎么?”

“不怎么。”她瞧着他退后的窘样,哼了声,还是没忍住接着问,“只是想说,你总这样滥好人么?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也肯慷慨散财?”

青年垂首略作思索,却见到姑娘手腕上的擦伤。

并不是如凝霜雪般的皓腕,那截小臂线条有劲,若干疤痕也蛰伏其上,如与那些皮肤天生一体。

一个吃惯了苦的大嗓门泼皮姑娘。

不止于此,她眼睛很亮。

太亮了——问话时亮,骗人也亮,不说话时更精神。看上一眼,简直就要教人罔顾事实,觉得她是个顶天真纯善的姑娘。

“谁说不知道的,他们说你叫仇春君。”青年怔了片刻,移开了唐突的目光。

这话里透着傻气,叫姑娘自里到外乐了个透:“‘仇春’听得多了,还是头一回被叫‘仇春君’,仿佛我成了个男的似的......我本名崔颂颂,别叫我仇春君了。”

青年眼里有懊悔:“在下汤磬舟,崔姑娘,方才胡乱称呼你,实在失礼。”

二人说话间,不觉已走过熙攘街道,拐进那安静的小酒坊。

酒坊叫“杜康斋”,立着个厚实的长板在门口,充作迎客的人。

里头不大,只四五张长条桌子,账台后一个高瘦老妪直勾勾盯着他们,像鹰的眼睛。

汤磬舟探究地回望老妪,却见崔颂颂亲切地唤道“阿婶,是我呀。”

老妪“哦”了声,慢吞吞道:“小姑娘,我记得的——崔大人的千金,小崔颂。你又来喝酒呀?”话至半截,她又将崔颂颂打量一番,摇头道,“你好久没来了,下回我该不认得了。”

说着也不问他们要什么,回身便取了两坛蜜酒,提给他们,嗟叹道:“小姑娘长得快......这是小崔颂的小友?”

崔颂颂握了握老妪软塌塌的手,扬起笑欣然道:“是学堂里遇到的小友。”

汤磬舟配合地颔首,也唤了声“阿婶”。

而后那老妪忽地抽了手,垂首抹起了桌子,再无半点搭理他们的意思,只神情默默,连汤磬舟搁在桌边的一串铜板也不理睬。

而崔颂颂却习以为常地扯他到一边坐了,无视他眼里的疑惑:“进来前你话头撂到哪了?”

旋即又自问自答道:“唔,是了——你说你失礼,怎么个失法?”

“自是擅称姑娘‘仇春君’,某一时嘴快,未想到诸‘君’之流鱼龙混杂,对姑娘而言不似敬称,实是冒犯。”

崔颂颂拔开了酒塞子,新的一股酒气冲出,又和洽地融入周围的空气——“这有什么可讲究的?汤君?”

那两个字如滑珠般被吐出,崔颂颂陡然倾身向他,戏弄他似的在他耳边窃窃笑了。

在他眼睛呆呆跟着自己时,先漱了口蜜酒,待吞下又苦恼道:“不大好听,磬君、舟君,或者是——郎君?”

“什么?”问声自他口中跌出,他盯着崔颂颂面上的细小绒毛,惊得语不能续。

崔颂颂兴趣盎然的神色一收,没好气道:“真当我会上当?”

抬袖又倒了口酒液,她尝到了桂花蜜的甜腻味道,被裹挟在糜烂的酒的苦味里。

她眯了眯眼,如同在醉酒的幻觉里,有一簇太过强烈的光线叨扰她眼睛。

——“汤磬舟,我刚才那样叫你,你觉得在辱骂你吗?”

不及他回应,崔颂颂又自顾自迫切道:“你不会。因为我没有恶意。你刚才也没有恶意。没有恶意就随你怎么叫,只要不叫我‘仇春泼妇’,都行。”

酒坊外的街巷很静,过去崔家还在这时,有许多卖绢布与酒食的铺子,小贩也在附近租了些做工或是居住的屋子,只是现今都只剩了孤零零几个老人住着,或是如杜康斋一般的冷清小店,几乎是苟延残喘地生活着。

曾几何时,杜康斋也是很热闹的。大人下工回来,仰头吞咽酒液;孩童顽皮,绕着桌子、大人的腿,追逐或是在地上爬,没到大人看不下去时,便将他们提起搁在膝头,看腿短的小童挣扎着够不着地,笑得满面涨红。

酒坊里的青年与姑娘还在絮絮说话,姑娘说得高兴了,便伸手碰了青年的酒坛,发出“铛”的短促脆响。

那青年一怔,旋即也融开了笑。

多生动鲜活的画面。

一片柔软洁白的梨花瓣,沿风打旋,贴着汤老爷的面孔落下了。

有一瞬间,魏春羽幻视他青年的面具轰然碎裂,露出底下的中年面目。他说不清,但忍不住探究地问:“他们在说什么?”

裴怀玉懒散地靠在身后的树上,任由树皮的纹路穿过春衣,烙在他皮肤的记忆里。

但饶是一副旁观姿态的他,闻言也忍不住朝汤老爷投去一眼。

“已经过了二十二年了,”汤老爷微微摇头,暮年衰颓的气息,自那具裹着他的年轻皮囊下泄出几丝,“或许我在问她为什么要讹人,又或者在问酒坊老人的事——哈,我也成老人了,我也记不清了。”

在注视以外的地方,青年问她:“这酒是怎么酿的,你知道么?”

崔颂颂被酒气熏红了脸,闻言分出丝清明来,朝他挑眉道:“怎么,你要抢生意?”

一点小桂花趴在坛沿,青年忍着伸手捻起它的冲动,歪过头一本正经道:“你这样一说,也不是不行。但我更想知道,这样比过那些金尊玉贵的酒的东西,有什么神奇之处。”

“金尊玉贵?什么酒用你这样说?”

“自是连进那门,都得先收上笔‘门槛费’的假酒。”汤磬舟恨恨道,垂眼见崔颂颂已经枕臂闭目,一时急得去推她——“崔郎、崔郎——莫睡——”

“我晓得,春寒料峭——要着凉。”崔颂颂勉力睁开一线眼睛,学他拖长语调说话。

不料汤磬舟将那头摇了两三回,顿了下,又摇了五六回,似好不容易将那莫须有的蚊虫赶走了,才定定瞧着她,一字一顿道:“非也!要先告诉我——”

话音高高悬在空中,往后却无接续,崔颂颂奇怪地“嗯”了声,却模模糊糊看到青年也栽倒在酒坛旁了。

一个要入朝堂的书生,一个要陷进乌糟的娼女。

不。

午后的阳光转过身,吃力地将他们笼进同一束光。

是汤磬舟和崔颂颂。

没有前缀,没有后来恩怨。

梨树边沉默的男子系了面巾,走近酒坊时又住了脚。

魏春羽疑惑地唤他:“汤老爷?这是怎么了?”

二十二年后的汤磬舟轻快地笑了笑,想起旁人看不见,嘴角又坠落下去。

他若无其事道:“忽然想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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