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的脸上挂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在小腿处，他深色的西装裤外还留着怀慎的皮鞋印。
这人连眼角都还是湿润的，朱叶体贴地给他抽了两张纸巾，路易斯低声道谢，大声地擤着鼻涕，被怀慎略带嫌弃与警告地瞪了一眼。
怀慎叹了口气，幸好怀音不在，不然要是让他知道今天这一出，还不知道会笑自己多久。
会客厅里的气氛说不上严肃也说不上闲适，总之是个很诡异的氛围，在路易斯再三确认郦先生已经离开后，才道出他此行的根本目的，他把他们几人在边陲区的调查结果与怀江做了同步，三人的脸色愈发难看。
如此，央区礼赞的各种安排就有了解释，比如后半夜才开启的会员专场，又比如会员介绍制，以及地下的机器人导购。央区礼赞如此谨慎小心，无非是因为他们的负责人知道，央区警署的总署先生在盯着私研所和礼赞查。
如果不是齐娅，那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子，恐怕他们对私研所的调查至今都不会有什么突破性进展。
“乐土计划……不，路易斯，这个计划的危害性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朱叶非常清楚社会性恐慌暴乱的危害，那个时候，任何法律与道德标准都会被最基础的求生欲击溃，所以一旦地下引力紊乱的真相被曝光，在全体居民的极端恐慌与有限自救中，却发现权贵高层们早已为自己打造了通往安全乐土的通道……
那可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西格玛区的三叉戟组织，正体现了受欺压的底层居民这种思维的偏激性质——
我们无法实现财富与地位的天下大同，但我们绝不允许你们拥有生命的特权，即使毁灭，也要一起毁灭。
越处于底层，越渴望公平。
这么看来，朱叶和怀慎上午参加的基因法未定领域补充条制定讨论会，确实有些可笑。
怀慎捏着金丝镜架，调整了一下鼻托的位置，掩饰着自己的担忧与不安：“基因科技已经远远地走在了居民的前面，而基因法对居民的保护却连他们当前处境都很难顾全，如果乐土计划被曝光，或者沃列塔的真相被曝光，后果都不堪设想……”
央区倒还好，可其他长期处于资源匮乏、贫富两极分化的边陲区，极有可能发生恶性事件。
怀江重重地吐了口气，至少现在，无论是乐土计划的受益者，还是乐土计划的反对者，都不希望这个计划暴露，他们还有时间思考后续的行动方向。
“难怪！……难怪西格玛区如此高调，他们的负责人也并不在意是否有调查人员混进现场……”
私研所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想要阻止私研所的计划与行动，实在是难之又难，但绝不能任由他们实现这种妄想。
人类很难在末日面前团结，蓝星给过人类这个教训。如果有一批牺牲者，愿意奉献自我，人们会缅怀、团结，克服苦难，这也是沃列塔幸存的原因。
而相反，如果有一批逃难者，抛下沃列塔的坍缩，独自存活，人们反而不会想到团结自救，而是倾向于毁灭他人。
“呼……所以怀音他们还留在西格玛区做什么呢？先回来再说吧。”
“希顿和莫斯在追查自我栽培计划的后续，军队的先锋官可能在那里，至于怀音，他已经回来了。”
怀音回来了？
“那他人呢？”
“去军区了。”
……
开着公务车从自己家离开后，怀音在去军区前，先回了趟希顿家换身衣服。
毕竟他还穿着西格玛区的街头风衣服，这种时尚在央区还是有点超前。
家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就算家里空空荡荡的，很久没有人回来，但还是会有股熟悉的味道，是别的地方都闻不到的、也不是香氛或者错觉，让人一推门进来，就有种油然的放松感。
从到边陲区就开始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似乎下一秒，厨房里的希顿就要端着饭菜出来，推开眼巴巴盯着饭所以无意识挡路的蜥蜴，扯着嗓子叫打游戏的怀音和在沙发上抱着萨沙挺尸打瞌睡的莫斯起来吃饭。
这样的生活，真好。
如果没有私研所，没有探空组，自己不会查案上头让家人担心，希顿也不会天天面对引力洞内部的生命威胁，如果从一开始，他们的相遇就与案件无关，他们生活的星球也不是沃列塔这样的定时炸弹，那该有多好。
但是乐观的指挥官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虚无的美梦，他永远乐观地行动着。
耽于幻想一秒钟后，怀音正了正警帽，关上了家门。
军方内部的技术部门主要分为探空组、地面组和越空组，他们从职责上分别对应的是地心探索、地面生态保护和太空作业。
所以乐土计划的受益人中，必定有越空组的人，否则那群人如何能够顺利离开拟态卵壳，到达安全的外部戴森球结构呢？
而怀音作为一名警署指挥官，直接去找越空组当然是不现实的，所以这种事还是交给他们内部的人去做比较好。
而这里面，怀音认识的人就只有一个——
佘岩。
佘岩接到怀音电话的时候，正好刚从-2403上来。希顿不在，但埃尔法组的任务还是需要执行的，所以佘岩就作为技术领队下了引力洞任务，他拒绝了新的病毒属亚人进入组内担任先锋官，自己冲在最前面。
他完全不听劝。
“喂，哪位？”
“我是怀音，救命恩人在吗？我在军区大门外，有事找你。”
这可真是稀客。
怀音没有等太久，就被佘岩领进了军区，坐着电梯从地面缓缓下沉，逐渐阴冷而不见天日之时，怀音打了个冷颤。
“你们就在这种环境工作啊……”
“怎么？心疼你老公了？”
虽然之前央区礼赞火灾中佘岩救了自己，还为此受了伤休养了很久，但这次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是怀音第二次跟佘岩单独交流，上一次还是在基因医院里，那个时候的怀音因为探案冒进，加上希顿一直情况严重，所以心情并不好，看望佘岩的时候跟他客套了几句就回警署了。
可那一次的佘岩，都没有现在憔悴。
他半扎着顺直黑长的头发，露出明显清瘦了很多的背部线条，虽然神色还是懒懒的、冷冷的，跟怀音说话的语气和上次也没有半分差别，依旧是带着恶意玩笑的嘲讽语气，但眉眼间总有股郁烦之色，眼神也有种淡淡的厌倦之意。
见怀音毫不掩饰地关心打量着自己，佘岩对希顿家这位明朗恣意的小少爷警官也生不出什么恶意。
“看上我了？”
“什么啊……”怀音撇了撇嘴，“你这人真是，非得占点嘴上的便宜，前几天你是不是还喝多了骂我对象来着？”
“哦，是有这个事，怀音警官是找我算账来了。”
沉地电梯发出一声闷响，随后缓缓打开了电梯门，地下工作区在怀音面前展现，深色的、粗犷的水泥架构，直接了当的气压门，这里没有丝毫装饰，联想到希顿对自己说的有关刘一百的事，怀音蓦地心里一酸，在这里诞生的病毒属亚人一无所有，唯有佘岩是他的全部。
佘岩甩开腿走在前面，带着怀音往自己办公室走去，怀音却快步追上了他：
“我不找你算账，我找皮埃尔少将，是叫这个名儿吧。”
佘岩的脚步猛地一顿，立刻看回了怀音，对上了他的视线，杜宾警官的杏眼亮闪闪的，在昏暗的地下吸引着具备趋光性本能的生物。
“佘岩，打起精神，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活着就去救他，他死了就为他报仇。”
醉酒的那晚，希顿对自己说了很多温和的安慰，但人在这种时候，更需要力量。
佘岩脚步一转，轻轻笑了笑，带着怀音往S号电梯走：“你比你对象说话中听多了。”
“他啊，他那个人，哄小孩哄惯了，跟谁说话都一副好爸爸模样……”
“挺烦人的，对吧？”
“也还好吧，温柔型的，会拍着哄你睡觉的那种，但打人又很猛，下手狠戾，嘿嘿，我家希顿长官还是帅的……所以那个刘一百是个什么样的人？”
怀音问得大大方方的，似乎真的就只是和关系不错的人八卦他的感情状况，佘岩并没有觉得自己被人踏入禁区，相反的，他胸中的淤阻居然还散去了些许：
“他是个傻*。”
“一百代了，还傻*呢？”
“更傻*了。”
佘岩眼眶一热，却久违地摇着头笑了出来。
“所以你去找皮埃尔少将干什么？”
怀音露出些许苦恼的神色：“这一时半会还真说不明白，有些越空组的事想要拜托他，而且有些关于他弟的情报我也想找他打听打听。”
昨天佘岩在司令塔上找皮埃尔申请终止病毒属亚人项目，彻查军方高层的时候，虽然二人没有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但皮埃尔少将最后拿着手机很恼怒地骂了句：
“这个路易斯到底在鬼扯什么！我弟已经死了……”
佘岩的眼底划过思索。
等待S号电梯的过程中，怀音和佘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在这时，一位满头蓝发、长相灵动机敏的女军官一脸狂喜地从工作大区内追了出来，跑进了电梯间。
“组长！组长！你们先等一下！”
“小章？”
“等一下，呼——我缓口气……触手！是我的触手！我的那根被刘一百带进引力洞里的触手，我刚刚有感知了！”
小章伸出了一根手指，直直向上指了指，狂喜的心情和快步追来打乱的呼吸让她说话都带喘息。
“在上面！刘一百，可能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