蜥蜴睡着后会打呼噜。
人长得也不胖,呼噜怎么这么响……
希顿在心里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轻轻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随后在黑暗中用脚在地上探寻着自己的鞋,起身摸黑走出了路易斯的卧室,他轻轻旋动门把,无声地掩上房门,把蜥蜴的呼噜声关在了门后。
西格玛区的夜风带着白日沙土冷却后的寒意,这里的深夜比央区寂静许多,月朗星稀,拟态卵壳没有在这里布置什么云层,沉静的天空也像深夜的海底,都是一种正在静静流动的深蓝色。
路易斯把自己公寓的数据锁钥匙留给了希顿,今晚的开业典礼结束后,希顿三人就回到了路易斯的公寓,打算在这凑合一晚。
但希顿却睡不着,尽管折腾了一天,他的身体已经在抗议着疲惫,但脑海里却还是乱七八糟地塞着事情。
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莫斯睡在中间,缩在单人床另一边的蜥蜴最先陷入睡眠,枕头只有一个,被谦让给了希顿,于是蜥蜴伸着手让莫斯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希顿只要一歪头,就能看见伸到自己脸旁边的、蜥蜴的手。
“……怎么感觉我有点多余。”
不算舒适的睡眠条件,加上后来响起呼噜声就不再安静的睡眠环境,希顿干脆就不睡了,站到路易斯公寓门外的走廊上透气。
一整排的公寓长廊在后半夜全然陷入黑暗,资源紧张的边陲区在后半夜一般都会尽可能停水停电,但西格玛区发白的月光没有云雾遮挡,所以也足够照明,只不过没有什么温度,冷光看得人心里直发慌。
“担心萨沙?还是担心怀音?”
希顿发愣出神的视线正居无定所,不期然听到莫斯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
“哥?你没睡吗?”
“他那么吵,谁能睡得着。”
“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莫斯“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随后懒懒地趴在走廊的栏杆上,除了那三栋楼外没有什么高大建筑的西格玛区具备极佳的观景视野,远处是沙丘,更远处是天际线。
“不用担心他们,怀家那几个都不是简单的人物,萨沙不会有什么事的。”
莫斯说着安慰希顿的话,却没有看向他,而是放空着视线,脸上的表情不好形容,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兄弟二人可能都因为同一件事无法入睡,但他们都没有直接表述心迹,倒是一个假借蜥蜴的呼噜声,一个假借对爱人和孩子的担心,在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再亲密的兄弟,也有些不好直言的话题,尤其是在长大后。
希顿的性格,说好听点叫温柔好爸爸,说难听的就是有点优柔寡断过分敏感,开业典礼上遇到塞斯利安,回来之后,他一直都想问问他哥,还好吗?没事吧。
可他到现在都没有问出口。
“嗯……我不担心他们,我相信怀音。”
“是吗……”
夜风微凉,莫斯的银发被吹乱了,有几缕被噙在了嘴边:“嗐,怀音那个人吧,做事查案风格都有点有恃无恐似的骄纵,但其实在关键时刻他还是相当靠谱的,虽然我私下里调侃他是具有母系优质品德的居民好公仆人民好警察,但他确实担得起任何谬赞,毕业之前就经常被借调以犬形态参加案件调查,毕业后就接手了大案子,他一直喊着要证明给他爸看,自己不是需要被保护的小狗崽,但其实他爸应该也知道,怀音就是一名优秀的、有潜力的警官……”
莫斯絮叨着怀音大学时的事,希顿也就静静听着,两个人看似在怀音的话题上聊得自然,但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莫斯只是随便找了个话题来回打转而已。
他哥这个人就是这样,看上去大大咧咧毫不在乎,其实比谁的自尊心都强。莫斯主动关心别人、照顾别人,包括捡蜥蜴回来,教蜥蜴生活常识,给蜥蜴买手机,教蜥蜴感情……用热心而主动的弥赛亚救世主情结,证明三岁就被塞斯利安叔叔丢下这件事对他自己的影响不大,他依然是一个能够救别人于地狱水火之中的人。
可他却偏偏一直抗拒去政府催生自己的芽,回避成为一个父亲的责任。
足可见塞斯利安叔叔当年丢下他,对他的伤害真的非常大。
“……我跟你说怀音的过往,你怎么不感兴趣似的,不想听就回去睡觉!别在这吹风了。”
“哥你不睡吗?”
那缕被风刮到嘴边的银发被莫斯勾了下来、顺在了耳后,他沉默了一会,在希顿和自己同样颜色的沉重目光中终于放弃了掩饰。
希顿就是这样的,不管是关心还是在意,都像是一张密织的网,也就怀音这种跳脱的、骄傲的小少爷,会需要这样密不透风、能够兜底的温柔爱意,且拥有自信的配得感。
但稍微敏感一点的人遇到希顿这样的关怀,就只想躲开,害怕窒息。
“我睡不着啊……”
莫斯冲着希顿苦笑着半叹息半自嘲,冷色的月光填充着莫斯冷色的银发,像淋了满头的雪霜。
“出芽生殖的血缘和普通的亲情还有爱情都不一样,爹不疼有娘爱,谈个恋爱被人甩了,但下一个更好下一个更帅,但是他……他怎么能……”
他明明知道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他怎么能丢下我呢?
“所以你上一回出事,包括为了怀音冒险,其实我比谁都要生气,我替萨沙生气,替我自己生气,不管是什么原因,作为出芽生殖的人,我们不配为了爱人把自己搭进去,不配为了任何原因把自己搭进去,因为你的任何缺席,对于你的孩子而言,就是失去了他的全世界。”
什么是全世界?
你离不开的,就是你的全世界。
出芽生殖也配有对象吗?
不配,不配!
这是一种无关爱情的无性生殖方式,这个孩子只属于你,他无关爱的结晶,他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是你带他来到这个破碎的星球,他将以你的面容、你的基因长大,你怎么能丢下他?!
越说、越想,莫斯的语气就越激动。
今天,他终于透过希顿的双眼看见了塞斯利安,这个他以为早已经去世的父亲,莫斯一直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可伪装的大堤拦不住委屈的洪水,塞斯利安在希顿的镜头中侃侃而谈,说的那些可笑的屁话,好像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他在意的人,除了那些可笑的计划。
为什么……为什么!
“蜥蜴也就算了,他不懂爱恨,但你,希顿,你为什么不恨呢?你装什么好人!欧洛叔叔离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恨他!既然是出芽生殖的人,为什么他们都要把理想抱负或者是什么别的东西凌驾在自己孩子之上?包括你,你也伤害过萨沙!央区的那场火灾,你甚至都不应该在怀音和萨沙之间犹豫!”
莫斯压不住音量,可资源匮乏的边陲区没有安装声控灯,一切质问都在月光下随着夜风消散,作为怀音的朋友,这话太过头了,有情绪的加持,作为希顿的哥哥,莫斯不应该对着他弟说这些过分的话,他明知希顿比任何人都要珍惜萨沙。
但是作为莫斯自己,他真的很困惑,现在他就是钻了牛角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所以在希顿垂着眉眼伸手想揽过莫斯时,莫斯狠狠推开了他。
“希顿·利亚,有些话,我们俩从来都没有敞亮地聊过,今晚也是个很好的机会,我真的想问你,你心里真的从来都没有怨过吗?”
欧洛·利亚,在莫斯成年的那一天,跟着越空组的自杀式探索任务,离开了他们在央区的家。
希顿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他的神情在月光下无处遁形,所以并非是莫斯看错,希顿没有怨恨,没有伤心。
他只是悲悯,是面对所有激愤怨怼但无力回天的无可奈何。
“呵……怎么你们都说我是装好人,佘岩也是,你也是,难道我不恨就等于虚伪吗……哥,我怨过,但我现在接受了。”
我只是接受了而已。
“我不知道塞斯利安叔叔当年为什么会离开,但是我知道我爸为什么会走。这叫任务,这叫军令,哥,沃列塔不是一个安全平和的星球,这里是蓝星的残骸,越空组的任务就是在太空中作业,建造并维护维持沃列塔存在与平衡的结构——戴森球,那里是沃列塔的外骨骼,那里……”
“是,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军令,我也知道欧洛叔叔离开的原因,但那不妨碍你恨他、不妨碍你恨军队!如果这个傻*星球真的需要有人牺牲,为什么那个人是我的家人!为什么代价是我来承担?!”
莫斯强硬地打断了希顿,他们成年后,莫斯去了警校,做了个不痛不痒的、工作稳定的交通警备队警官,而希顿还是选择进入了军校。
俩人从来没有这么敞亮明白地聊这个话题,因为彼此都怕戳痛对方的伤心处。
莫斯厉声质问后,他看到他弟的眼神深处划过了伤心,但莫斯不后悔这么问他,他还有更难听的话想说,天亮后他们就要去西格玛区礼赞进行深度调查,又是冒险,又有可能牺牲。
凭什么,为什么,值得吗?就是因为那是对的,所以就应该由我们来做这些事吗?
也许是情绪压抑太久的爆发,但更可能是莫斯近乡情怯,回避塞斯利安的答案。
希顿不想探究他哥问这些话的动机,他只知道他哥现在崩溃到不行。
“因为,没有为什么,命令就是命令,选择成为一名军人,就要服从命令。”
“但你自己也听到了,你听到我爸说什么了,探空组就是个骗局,引力洞的不稳定不是沃列塔造成的,是以前的人类自己作出来的妖!所以凭什么让我的家人去送死……”
“那怀音之前对我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他不单单是对我说的,他也在透过凝视者告诉你,莫斯·利亚,你是沃列塔的剑,是沃列塔的天平,你执法,你为民,以人为本,众生平等……这些理想如果你认可,你就去践行,你不认可也不会有人逼你,我们不是圣母,我是一名军人,我父亲也是。”
理想的剑是没有握把的,要做好双手被刺破、刺穿,满是鲜血都不放手的准备。
“好,你有觉悟,你们都有觉悟,我也有这样的觉悟,但我就不能觉得委屈吗,我不想当英雄,我也不想再失去家人了,你知道你们仨在前场互通线索,我去隔间二楼看情况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发现那道门被锁了,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啊。”
所有激烈的言语来回被掐断了播放键,莫斯认输一般地收了音量,无力地把手搭在希顿温热的肩上。
“对啊,我就是个贴罚单的小交警,我怂了,我怕了,但我更怕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哥……”
“我更怕的,是如果这扇门没有锁,而且是被你或者怀音、或者任何一个我在乎的人,哪怕是路易斯给推开,你们都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好像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乎我的家人、朋友,而你们却都高尚勇敢,都是英雄。”
让这片破碎星球勉强为继的,有被动牺牲的受害者,也有主动牺牲的英雄,但无论是受害者家属佘岩,还是英雄家属莫斯,都被名为爱的伤心地狱捆缚。
被爱惩罚者,会恨全世界。
“哥……我爸,是在你成年之后才进入戴森球稳定三组的,在我们还小的时候,他拒绝了很多次所谓的英雄任务。哥,他不是不在乎家人,牺牲者确实也不一定非得是他,但这个道理还是怀江总署教我的,他也不希望怀音直面危险,更不想让怀音成为英雄,但当怀音和怀慎都选择了坚定、奉献,他就无权去干涉这种英雄主义。”
多么笨拙的、愚蠢的选择啊,蠢到所有人都知道这叫“英雄主义”,而家人无权干涉。
当星球摇摇欲坠,引力撕扯于内,骨骼架设于外,百年后在地面上沐浴阳光欢呼微笑的也不一定是我,可当这一秒,英雄的命运降临在我身上,那么普通卑微如微小的珊瑚虫,也能上天入地,飞跃氢海,驻扎引力。
这种选择蠢到我犹豫良久,却还是会选择我认为的正确。
圣母无差别宽宥,圣母毫不犹豫地牺牲。
但我们是人类。
人类,又自私又怕死,将圣母心等同愚蠢、信奉明哲保身,死谁都行,别死自己和家人,宁有虚伪的感激,不去真切地悲伤。
是的,人类就是这种东西,没有多少人类会奔着成为英雄而去刻意牺牲自我。
可偏偏,成为英雄的人类却比比皆是,英雄的名字足足刻满了顶天立地的英名碑墙,总有人去犯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