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南希跌坐在地，听见两道血肉刺穿的声音。

他还没来得及抬头，眼前景色再次扭曲，色彩与线条打乱，胡乱缠绕在一起，就像一幅刺画成了原始的丝线。

丝线重新纺织，世界重启。

桑南希猛的抽了口气，寒冷的空气好像要把肺都冻穿。海水没过大腿，一下下拍打着，推着他，似乎在催促他离开。

不能浪费时间，要快点找到阿诺斯……不，不对，即便上一次他只用了半小时，亚莫里忒还是很快就来了，和第一次的时长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会重复那一天的场景？

桑南希闭上眼，用力掐了自己一把，钝痛让他清醒冷静下来。他慢慢爬上岸，一步步往废墟的方向走。

没有人会在经历那些后毫无波澜，阿诺斯也不例外。

埃德北拉即便多有隐瞒，本身有很多错处，即便对阿诺斯很苛刻，感情不深……就算千错万错，也不会改变血浓于水的事实。

他再不堪，也还是亲人。

看见亲人尸首分离，头颅在自己面前寸寸碾碎，这辈子都忘不掉。往后这一幕将会仿佛闪回在眼前。

成为萦绕不散的噩梦。

桑南希无声牵了牵嘴角，心说，这可真是噩梦了。美梦结束，之后可不就是噩梦吗？

海水一次次升高，只怕下一次就要没到腰间了。

必须要快点带阿诺斯离开。

风雪交加，白茫茫的雪地上，踩下去的每一脚都扬起雪花，扬起的雪花又随着天上的雪一同落下。

这次的雪比前两次都要大，桑南希行走的痕迹很快就被掩盖，几乎要迷失。但凭着一股执拗的直觉，他再次准确地找到了那片废墟。

以及倒在地上的阿诺斯。

桑南希不知道自己看见阿诺斯倒在血泊里是什么心情，那时只觉得心跳和呼吸都停滞了。等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是阿诺斯掀起眼帘，幽幽盯了自己几秒，然后笑得躺了回去，将手臂搭在眼上。

他腹部流了很多血，所以他的笑声没什么力气，他虚虚点了下桑南希，有气无力道：“干嘛这副表情？你放心，我死不了。”

桑南希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确实很不好看，但怎么可能好看。他语气生硬：“我不放心，你跟我走。”

阿诺斯懒洋洋道：“我不。”

“……”桑南希拉住他，“这样不行，你继续下去——”

他没说下去。因为阿诺斯突然一个翻身把他压在地上，蓝色的眸子沉沉，里面染了红，桑南希看了半晌，才看出来那是血的颜色。

阿诺斯皱着眉，不悦道：“你也觉得我会输？可我上次已经伤到他了，你没看见吗，我可以的。”

桑南希试着说服他：“我知道你可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点。但是阿诺斯，不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达到目的，好吗？”

“……”阿诺斯靠的很近，吐息终于是温热的，轻轻扫在桑南希颈间，有点痒。

他长长的睫毛掀起，眼神戏谑：“有用，我为什么不？我没害谁，代价都是我自己付，这样也不行？你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

桑南希沉默了几秒。

那双黝黑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阿诺斯，看不出情绪。突然，桑南希抬手扣住他的后脑，额头用力撞了阿诺斯一下，发出闷响。

“唔！”

他把人往怀里一捞，不由分说地用精神力带着阿诺斯离开，阿诺斯脸埋在他胸口闷得涨红，又气又恼：“你干什么！？”

“你闭、暂时别说话了。”桑南希本来想说闭嘴吧，但话到嘴边还是收住了，干巴巴转过脸，不轻不重地拍了下阿诺斯的后背，“先跟我走。”

阿诺斯气的发笑：“我不走！你放开……”

桑南希闻言又搂紧了些。他毫不吝啬精神力，很快把雕像甩在身后。

远远地，似乎心有所感，他回头看了眼，一道黑色身影立于高处，沉沉望着他们。

果然，只要离开废墟所在的区域，“亚莫里忒”就不会追上来。但是想要离开，也必须突破他。

阿诺斯那种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办法绝对不行……嘶。

脖子上突如其来一阵湿-热的钝痛，桑南希捏住阿诺斯的后颈，气笑了：“你疯了吗，嗯？”

竟然咬人。

阿诺斯眼一眯，又用了三分力。等桑南希停下脚步，他才慢悠悠松开嘴，抬手擦了擦唇角，就好像刚刚咬人的不是他。

桑南希把他放在岩壁后，找了块干净的位置让他坐下，这里可以挡住风雪，没那么冷。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海浪声，但桑南希明确记得自己没有跑那么远，他看了眼抿着嘴不理人的阿诺斯，心中有个不太美妙的猜想——

520旋即印证了这个猜想。

【你要加快速度了，海面在上升！你带他从皇宫废墟中出来，只是延长了到下一个水位的时间而已，久拖不回去的话，结果还是一样的。】

【你之前不是总问我阿诺斯扫描出来的“？”代表着什么吗，这就是了。他在用比精神降层仪更极端的方式自愈！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杀死痛苦，同时杀死自己。

怎么这么倔？

阿诺斯凉嗖嗖道：“你说谁是倔驴？”

“……”桑南希发觉自己把话说出口了，也凉嗖嗖道：“谁接话说谁。”

“你——”阿诺斯深吸一口气，愤愤闭嘴，豁然起身，抬脚就要走。桑南希把他按了回去，“坐好，别乱动。”

阿诺斯瞪他，但桑南希根本不管，但看着他泛红的眼尾，还是叹了口气，放缓语气道：“乖一点，我们一起想办法，你不要着急，好吗？”

阿诺斯甩过脸，咬牙颤了半晌，闷声道：“……你为什么来了，为什么要来？我可以自己出去的！”

桑南希道：“用那种同归于尽的方式吗？我很明确地告诉你——不行，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阿诺斯道：“你不……”

桑南希抢先他一步：“我就要管你。除非你把我和亚莫里忒一并收拾了，否则你别想走，更别想用你的馊主意。”

这话可不是开玩笑的。桑南希以一种几乎强-硬的手段压着他，一手钳着阿诺斯的手，用自己的精神力修补他身上的伤痕。

阿诺斯原本很想推开他，可看见桑南希低垂着的眉眼却突然安静了。

黑色的碎发挡住了桑南希的神情，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虽然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攥着，但另一只手拂过伤口却很轻柔，桑南希似乎还是很稳定。

可刚刚，阿诺斯看见他的身形虚幻了一瞬。

是精神力消耗过度了吧？阿诺斯一把拉住桑南希的手，语气僵硬：“我不要，你放开我。”

桑南希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说：“……谁管你要不要。”

平时的阿诺斯太温和有礼，什么都恰到好处，所以桑南希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自己嘴损的能力。

可眼前这个阿诺斯很不一样。

他眼中的某些东西从没变过，现在反而更加鲜明。或许这是他真实的某一面。

阿诺斯还是吃了不会骂人的亏，遇上不讲理就罢了，桑南希这样不讲理还打不得的，他根本没辙。来来回回就“蠢货”，“傻子”，“不要你管”，骂得不痛不痒，最后把自己气得不轻。

桑南希修复完他的伤，抬头一看，阿诺斯红着眼眶瞪自己。

“……”

桑南希默默收回按在他腹部的手，心说怎么这个表情，搞得还以为我刚刚糟-蹋你了。

阿诺斯胸膛起伏，抬腿把桑南希抵到一边，闭上眼独自冷静。

桑南希低头想了想，还是去抚了抚阿诺斯的背，轻声道：“你这样不行的，那有手疼砍手，脚疼砍脚的道理？我带你出来，就是要告诉你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和你一起解决。”

“你也不信我可以的吗？”阿诺斯突然红着眼问，他声音有些颤，似乎在压抑什么，“我马上就可以了！我很快就会做到了！我能……”

桑南希心中叹息，拇指摩挲过阿诺斯的眼尾：“我没有不信你，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的吗？”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明明像他们一样，在旁边看着我就可以了，反正我什么都会做到的，反正我很快就能恢复的，我……”阿诺斯死死咬着唇，没忍住眼里的泪水，喉咙和鼻尖都发酸，眼前模糊得不行，却还是执拗地盯着桑南希。

“你来这里，就不怕我不放你出去？”

桑南希一点点擦着他的眼泪，耐心道：“首先，我不能不管你，更不能看着你受伤却什么事都不做，这是因为我在意，没有别的原因。其次，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赢，我再相信也没有用。最后，可以。”

阿诺斯怔怔道：“什么？”

桑南希道：“一起死，可以。”

几乎是说完这句话的那一瞬，阿诺斯抱住他，因为太用力，桑南希背后抵到了岩壁上。

颤抖的气息胡乱打在耳畔，似乎还有压抑的哭声，阿诺斯咬牙切齿道：“你这样说，我是真的会不放你离开的，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