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桑南希感觉精神海有一道波浪激荡过去,微微震颤。
眼前小阿诺斯仍然阳光明媚,眉开心地扬着,拿着桑南希刚刚为他买的棉花糖,侧坐在白马背上,悠哉地甩着脚。
……好像没什么异样。
“我想去坐那个大盘子。”小阿诺斯突然道,“你陪我,我陪你?”
桑南希缓慢地眨了下眼:“好啊,走吧。”
他没有问阿诺斯为什么突然要去坐摩天轮,小阿诺斯却道:“我看你一直盯着那,那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吗?”
桑南希啊了声,下意识道:“没……”
他顿了顿,“不,也不是没,我只是想起以前一些事。人在闲下来的时候总喜欢想些有的没的。”
小阿诺斯道:“是那个带你来的人吗?”
他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嘴角上扬,自然地走在前面。夕阳把他们牵着手的影子拉得很长。
“就像你带我来这里,从前,也有人带你来过这里,对吗?”
“嗯,是。”
“很重要吗?”
“……重要的吧。”静默两秒,桑南希才云淡风轻地说了。说完,他似感慨似遗憾般笑了下,“不过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怎么想都没关系,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自然不会,死人还要怎么和活人再见面呢,除非他真成了鬼。
“哦。”小阿诺斯似懂非懂地应道,乖巧地没有再问。
坐上摩天轮,缓缓上升,他们离地面越来越远,下面有小孩在吹泡泡,飘飘荡荡竟然也飞得很高,光彩缓缓流转,倒映着许多碎影。
然后无声炸开。
那时和母亲来的时候,最后,也是这样无言地朝下看,看泡泡升起来又破碎,看雪花飞舞着又融化。
女人的脸上画了淡淡的妆,带了帽檐很大的帽子,闭眸靠在窗前,看不清神色。她不说话,桑南希便也不说话,静到死寂。
良久,在升到最高时,她似乎叹息一声:“最后了,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最后,还要和我说什么吗?”
两道声音似乎跨越时空,重合在一起,眼前小阿诺斯的银发因为玩闹有些乱了,发尾微微翘起,见他望过来,漂亮的眼睛闪了闪。
桑南希道:“……玩得开心吗?”
“嗯。”小阿诺斯的脸照上了夕阳的光,轮廓好像在发光,“很开心,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地球的人们寄托很多感情在这个时候,落日只剩边角,太阳就要将最后一丝光辉撤离这片土地。
“要去做的事是有很多,但不是不能完成,只是要花很多时间,只是偶尔也会有点孤单。”小阿诺斯垂眸浅笑着,轻轻说,“所以直到离开那间房子,我都在想,要是能和大家一起就好了。”
桑南希觉得喉咙有些酸:“之后呢?”
“后来去了学院,”小阿诺斯眨眨眼,“我以为从此一切都不同了,但好像不是这样,似乎仍然什么都没变,我还是只有我。”
“我看着他们匆匆忙忙,明明会哭、会笑,可我只觉得好难受、好悲伤。我不明白,希,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的?”
“……和我学到的不一样。”
桑南希低声道:“你没有错。”
这种话太无力了,但他也只能这样说。
阿诺斯笑了下:“再后来,我想做点什么。首先想到的是让自己习惯那些新的东西,我失败了。之后我又想找个同伴,在阙芜眼里我看见了相似的东西,但他不太愿意理我。”
“显然,又失败了。”
“没能和他成为真正的朋友,我很遗憾。即便现在这样了,我也没办法恨他,想必他也是。”
还差一点,就要转到地面了。
小阿诺斯张开双臂,桑南希抱住他。他一头扎进去,嘀嘀咕咕道:“我之前就在想,要是有谁能像我对他一样对我就好了……”
“不过我现在不想了。”
桑南希揉过他柔软的发顶,问了个傻问题:“为什么?”
怀里的白色发旋抬了起来,小阿诺斯笑眯眯道:“因为找到了啊!”
桑南希哑然失笑:“真是……”
摩天轮停在了地面,精神海的波动逐渐频繁,或许推开这扇门,就会去到下一处。桑南希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问:“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小阿诺斯眼神飘了会:“在和你说要来大转盘的时候全部想起来的。”
他的脸莫名有些红,推了推桑南希:“你快走吧,美梦结束了!”
这桑南希哪里还不明白。问他什么时候想起来的,他说来摩天轮时“全部”想起来的,那之前就零零碎碎想起来一些了?
是初见时,还是孤坐在床上的两个小时?又或者扒着自己哭的那会?
桑南希被他推了出去,没能继续问。周围景色瞬息万变,丝线重新纺织,首先被感知到的,是寒冷。
刺骨的海水舔-舐过脚踝,随后传来阵阵海浪声,风雪呼啸声,豆大的冰粒划过皮肤,瞬间留下红痕。
海上冰山。
桑南希环顾四周,挑了一条之前走过几步的平缓小道,一步步往上走。
走了许久,口中呼出的白雾和雪花相遇,身后已然不见蓝黑色的大海。只余白茫茫一片,往前苍白,往后也是苍白。
精神海里有些东西和现实中不同,风雪和寒流算是主人对擅闯者的驱逐,不断消磨着桑南希的精神力屏障,他不得不持续释放精神力抵抗。
他还从来没有走到这座山里面。
这时,一片白色中,兀地出现一抹鲜红。
桑南希艰难抬脚走过去,血迹拖成长长一条线,他跟着这条线走,看见了一片熟悉的废墟。
亚莫里忒的雕像半面破碎,半面皲裂,在他脚下,一道红色的身影拄着剑半跪。
桑南希瞳孔微缩,顾不上精神力消耗,赶到那身影旁边扶住他:“阿诺斯?!”
“……”阿诺斯白皙的脸上沾满了血污,胸膛轻微地起伏着,闻言微微侧首,施舍般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歪了歪头,勾唇笑道:“是你来了啊。”
这个笑容有些邪气,桑南希一怔,下一刻,阿诺斯兀地凑了上来。
视线中,那张本就漂亮得惊人的脸上沾了血,衬得面颊雪白,平添妖异。他弯眼笑着,眼中却不见几分笑意,反而有些许讥诮。
“你……”
桑南希喉结滚了滚,半晌说不出什么话。
阿诺斯似乎很满意他的怔愣,视线在眼前人的唇上流连数秒,抬眸轻声笑问:“好看吗?”
他凉凉的气息扫在桑南希脸边,桑南希眼睫颤了颤,心底起了密密麻麻的细小涟漪。他按住阿诺斯,看着他身上的衣服染了半边血,低声问:“……怎么回事?”
阿诺斯往后退回,背靠雕像,毫不在意道:“和这家伙打的,如何?”
他和桑南希认识的那个阿诺斯很不同。如果说桑南希所认识的阿诺斯总是温和而沉静的,像是一颗被他自己打磨圆润了的玉石,那么眼前这个阿诺斯就是极其鲜明,像是显露锐气的剑。
眼眸更深处,还透着隐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轰隆!
一道刀光斩来,没时间说更多,亚莫里忒的雕像另一半轰然倒下,碎成无数石块。
阿诺斯带着桑南希躲开,眉拧了拧,满是细小伤口的手轻轻推开桑南希:“离远点,他来了。”
“他”自然是天空中俯瞰地面的拿到黑袍身影,亚莫里忒从破碎的雕像头上拿回自己的镰刀,又落下一片碎石。
他轻笑道:“继续吗?”
阿诺斯抽起扎在地上的长剑,在桑南希微微诧异的目光中低低笑两声,有些沙哑,他狠声道:“别废话!”
亚莫里忒的声音凉薄,毫无感情地宣判:“你会输,你什么都做不到。就算再来百次千次也不会改变。”
阿诺斯道:“我说别废话了!”
他手中的剑挥出剑气,亚莫里忒轻松侧身避开:“你看,没用的。”
“你太犹豫了——要像这样。”
亚莫里忒下一瞬就出现在了阿诺斯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抓住他的剑,一手扼住他的脖子。
桑南希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也根本来不及阻止,精神海一阵波浪状的扭曲,眼前的阿诺斯和亚莫里忒都消失不见。
过了会,扭曲渐渐平息,感知恢复正常。
刺骨的海浪击打着小腿,寒风阵阵如绵针。冰粒擦过麻木的皮肤,留下血痕。
……回来了。
他回到起点了。
桑南希呼吸一滞,直接用精神力往山上奔去,风雪交加,约莫半小时,他再次见到了那片废墟。
阿诺斯垂眸安静地坐靠在雕像下,眼神虚虚落在地面某片雪花上。
高处的亚莫里忒的雕像只有一半,表面皲裂。
桑南希跑到阿诺斯面前,单膝跪着抓住他的手:“你怎么样?!”
阿诺斯的眼珠动了动,没有说话。桑南希又问了一遍,他才哑声笑道:“你又来了。”
他再次凑上去,桑南希注意到他颈间多了一道伤疤,他的剑也多了裂痕。桑南希屏住呼吸,指尖轻轻点向那道疤:“是刚刚……?”
阿诺斯勾唇愉悦道:“是啊,又输了呢。但也不是毫无成果,我也打到他了。”
桑南希两手抓住他的肩膀:“走。”
阿诺斯没动:“走什么啊?”
桑南希道:“亚莫里忒等会是不是又要来?我们先走,先不跟他打……”
阿诺斯看了他几秒,却摇头道:“不对哦。”
不对?难道他不会来了吗?桑南希一愣,就看见阿诺斯越过他的肩膀,目光落在身后,凉嗖嗖地笑道:
“他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桑南希就感受到一道又冷又热的视线沿着脖子往上爬。
他猛的回头,黑袍的阴影打在亚莫里忒脸上,亚莫里忒的冷漠眼神如此熟悉,手中那把镰刀高高举起,如同深渊里的恶鬼。
千钧一发之际,阿诺斯用力推开桑南希,提剑刺向亚莫里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