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棉纱厂的车间,毓琼已经很是熟悉了。曾经许多次,渠殊同带她来到这里,看着整齐庞然的机器轰隆作响,各种色彩绚丽、光泽柔润的高级布料便一寸寸滑出,像是一个绮丽的梦。
可是现在,机器仍然是那些机器,精致光亮的布料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靛蓝色的粗线麻布。不管经纬交织如何细密,品相总是远不如之前的各色高级棉纱,光是看着,就知利润低微,更是与天行棉纱厂之前的产品有着天壤之别。
毓琼看向垂着头一脸懊丧的任经理,努力维持着平静:“任经理,这是怎么回事?”
“这……”任经理支支吾吾,甚至不敢去看毓琼的眼睛。
前往天行第二棉场的路上,毓琼望着车窗外飞快掠过的草木风光,任经理的强笑似乎还在眼前:
“太太,不是我想瞒着您,是渠先生让我不要告诉您的。其实,棉纱厂转而生产粗布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主要是海关一开,欧美各国洋布大量进关,实在是冲击的厉害。如大昌布厂、裕元纱厂这些老厂子已经倒闭清算了,另外还有不少厂子响应东南纺织商会的蒋副会长号召,与洋厂合作,或帮忙代工、或直接购入代为销售,也能获利不少。”
“可渠先生却不同意。他说,衣食是民之根本,天行是东南纺织业的标杆,如果连天行也不再坚持,日后我泱泱大国、沃土广袤,却连一匹本土布料都生产不出,人人身上皆穿洋装,无疑是将整个纺织实业命脉拱手让人,国民经济独立自主更是无从谈起。”
“所以渠先生说,天行一定要撑下去。生产土布虽然获利微薄,但天行还在,纺织业就还有我国民资本在,就绝不会让洋人将我们掌入其中,随意控制拿捏。”
毓琼鼻尖有些酸涩。还在海琅镇上时,渠殊同便敏锐预想到了洋布入关的危机,却没想到,那一天竟真的如此快的来临,她也竟从不知道,在渠殊同始终如一的温和从容之下,天行棉纱厂的情况竟然已经糟糕到了如此地步。
若说商人重利,如此情况之下,最好的选择,其实是破产清算。
当今的公司有限责任制之下,渠氏宣布破产,公司资产冲抵欠款,渠殊同的个人财富却能全然保留下来。再加上渠氏厚实的家底,他或是另起炉灶、或是就此享受生活,无不是将损失降至最小的“明智之举”。
渠殊同那么敏锐理智的人,却偏偏选了最艰难的一条路。他要天行撑下去,甚至连与洋人合作都不肯,就是负债运转,也要保住天行棉纱厂民族实业的招牌,与他本人一起,成为洋资疯狂攻诋的活靶子。
她不知道他独自背负了多少责任,又承担了多少压力。她只是忽然很想见他,给他一个拥抱,陪在他身边,让他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人。
天行第二棉场的实验室内,渠殊同正负手站在一排排已经空空荡荡的变温箱旁,面色凝重,看着几个身着劲装的人在四处仔细搜索,寻找着什么。
肩头忽地一重。渠殊同侧首,对上一双盈满了笑意的桃花眼。
姚家的小三爷还是一身笔挺的西装,身子站得歪歪斜斜的,对着他偏头示意:“咱们到那边说?”
渠殊同抬腿,从他身边走过:“到我办公室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实验室,刚关上办公室的门,姚勖谦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将两条长腿搭在沙发扶手上,舒舒服服交叠在一起,晃晃悠悠:“你把你的小表妹赶走了?”
渠殊同眼皮都没抬一下:“查到什么了?”
“跟着母亲去了日本,住进日本继父家里,按部就班地上学,然后母亲过世,傅瑶光也没离开浅田家,一直到不久前与岛津辉苍一起回国,用浅田星的身份与她偶遇。”姚勖谦耸耸肩,“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奇怪的。”
渠殊同端端正正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眸光沉静,语气清淡:“那那位岛津先生呢?”
姚勖谦一怔。他双臂抱在胸前,又交换了两条腿上下交叠的顺序,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沙发里:“岛津辉苍?他就是一个商人,因为爱慕傅瑶光,所以对中华很是向往,这次陪她回来探亲,另一方面,也是想亲眼看看日本没有的秀美风光。”
姚勖谦的鞋子在半空中一上一下地摇晃着:“到江阳这一年多,他已去过上海、杭州、南京,向西一直去往怀宁、武昌、汉口,向南去了福州、广州、香港,听闻下一步计划要北上去京师,然后再继续向北去沈阳、长春,可谓是忙碌得紧,甚至都没在江阳待几天。我觉得,傅瑶光做的那些事,他并不知情。”
渠殊同眉心微微皱起:“这么多地方?”
“可不是,都快比我大名鼎鼎的姚三变玩儿的都花了。”姚勖谦似乎对于名头被抢十分不忿,气得直拍大腿,“人家有钱,大概出身也不错,每到一处,先去与当地的日本商社打个招呼,那边立刻将车子票子都准备好,全程陪吃陪玩,舒服得很呢。”
日本商社?
渠殊同眯了眯眼睛。
随着关口打开,洋货洋资纷纷涌入,各国在华的商会商社也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建立。
商社与使馆不同,成立宗旨是为维护本国国民在华之经贸利益,从不参与时事,没有什么外交风险。又因掌握着诸多商贸资源,有洋商来华,总是要将本国商会作为必到之处,岛津辉苍去日本商社,实在是非常顺理成章。
可不知怎么,又或者是发自本能的对危险的敏锐嗅觉,渠殊同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些古怪。
他略一沉吟,抬眸看向翘着二郎腿的姚勖谦。
“他邀你一起出游了吗?”渠殊同挑眉,是真心有些好奇,“你们关系何时这么好了?”
姚勖谦晃荡晃荡的腿一顿,脸上的神色也僵了僵。
他飞快瞟了一眼渠殊同的表情,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容:“嗨,什么关系好,就是一起去祐河上乘舟夜游,喝了些清酒罢了。不过……”
姚勖谦一个猛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对着渠殊同,飞了个媚眼过去:“……在讨女人欢心方面,我们还是有一些共同话题的。”
看姚勖谦又没了正行,渠殊同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那位岛津先生,我觉得他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你与他交往时要注意一些,有点分寸。”
姚勖谦打着哈哈,一口应下,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对了,致一,你说的实验室棉种研究失败的事情,我想了想,总觉得事情可能也没有那么简单。这次我带来的成子他们,都是追踪探查的一把好手,留他们先在你这里查着,另外还有一个人,我想着,不然就给毓琼吧。”
毓琼抵达天行第二棉场时,就在渠殊同的办公室中见到了两个完全没想到的人。
“三爷?”忽然见到又是许久不见人影的姚勖谦,毓琼很是惊讶,待看到他旁边的一人时,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之色,“壮儿!”
“婶子!”
海琅镇遇到的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现在身高抽条儿一样长,长手长腿的,也有了一些小少年的精干模样,只有笑起来那一口歪歪斜斜的牙齿和这一声“婶子”,还是旧日的模样。
“我就知道你肯定想见他。怎么样,人我给你调教的还不错吧?”姚勖谦一副自得的样子,大掌毫不留情地拍上壮儿的脑袋,将小少年推得一个趔趄,“来,说句好话给爷听听,把爷哄高兴了,我就把他送你了。”
毓琼心疼地拉过壮儿,温柔帮他揉着被姚勖谦拍过的脑袋,很是不满地白他一眼:“送什么送?壮儿是个人,又不是个物件,你怎么不把你自己送出去?”
姚勖谦反而像是来劲儿了,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朝着毓琼身边就蹭了过来:“谁说不送的?若是你要,我很乐意把我送你的,真的。”
毓琼现在甚至已经懒得理会姚勖谦的这种信口胡言了,很是嫌弃地走到渠殊同身旁,献宝一样:“看,是壮儿!”
“嗯,”安静站在旁边的渠殊同也伸手,揉了揉壮儿的脑袋,开口时语气温柔,与她商量,“司霓,让他跟在你身边吧。有个人与你一起,我也放心一点。”
毓琼一怔,抬眸,对上渠殊同满是关切的眼眸,立刻想到了早前从任经理口中听闻的渠氏的困局。
老练如渠殊同,他对于自己所处的危机一定心知肚明,忽然将壮儿接了过来,让他跟着她,显然是担心会连累到她,心中不由一酸。
她不知道能帮他做些什么,但是至少,她可以不让他担心。
毓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对着他弯了眉眼唇角,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欢快答应:“好啊!庄婶子也很想壮儿,她一定很开心的!”
江阳的棉场气氛热切,遥远的京师,却是一番别样情景。
曾经王府的雕梁画栋因着疏于翻修,金箔剥落,彩绘褪色,不再如以往鲜艳富贵,园中林木倒是依旧郁郁葱葱,围湖栽种的一片梅林枝条遒劲,几只白鹤正悠闲踱步其中,伴着悠远琴音,像一幅水墨古画,十足的清静幽清。
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打破了这幅画面。
“贝勒爷,那位先生又来了,正在园外恭候您允见。”
琴弦在十根修长手指下轻轻颤抖,琴声短暂停歇后,再次响起。
年轻男人继续抚琴,动作行云流水,姿态矜贵优雅,一弹一拨,一压一揉,无不恰到好处,引人入胜,昭示着他良好的出身和深厚的琴艺。
“让他回去吧。”男人眉目柔和,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大清已亡,我是一个无家之人,只要能安稳活着、衔梅弄鹤,便很知足。我再没有什么所求,也不想再陷入争斗之中,请他不要再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