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教授摔门而出,愤怒的脚步声就是隔着门板,也清晰可闻。
毓琼垂着头,一下一下眨着眼睛,努力逼回已经涌到眼眶中的泪水,不想被渠殊同看到。
鼻头正酸涩,忽然,头顶落下一片温暖。渠殊同不知何时已经走回了她面前,此刻,他一只温暖的手掌正轻轻搭在她发顶,热意顺着他的掌心涌来,一点一点驱散她身上的寒意。
“实验失败是很正常的事情,司霓,你不必责备自己,”渠殊同的声音温和,一双黑沉沉的眼眸中全是心疼,半蹲在毓琼面前,抬眸仰视着她,“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不分是不是谁的失误让另一个人损失,就是要一起承担的。”
自从知道因为自己的失误,让渠殊同好不容易才培育出来的新型棉种毁于一旦,毓琼就觉身上压力极大,其实不必等高教授来斥责,她自己就已生出一种无颜见人、想要逃跑的冲动。
她甚至希望渠殊同也如高教授那样,狠狠责骂她一顿。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聊以抚慰她已被内疚填满的心。
可眼下,渠殊同不仅一点儿都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甚至还能维持着他一贯的冷静和风度来宽慰她,毓琼只觉鼻头一酸,本来在眼眶中维持得很好的泪花就突然脱了闸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渠殊同看着被自己安慰后反而泪意汹涌的毓琼,不由短暂的怔忪,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让她伤心。
懵了一会儿,他轻轻叹气,张开双臂,将毓琼缩在一起的肩膀拥入自己怀中,不再开口,只像是抚慰小朋友一样有规律地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时间仿佛停滞,阳光从窗外透入,屋内一片静谧安宁,只能听到毓琼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过了一会儿,察觉到她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下来,渠殊同这才将她从自己怀里挖出来,手指温柔抚去她脸上的泪水,笑着逗她:“你看,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把你的设计画稿都弄坏了,你会生我的气吗?”
毓琼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抽噎着点头:“我会。”
渠殊同:……
渠殊同猝不及防地被噎住了。他对上毓琼还眼泪汪汪的认真双眸,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换了个问题:“那你会原谅我吗?”
毓琼再次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她看向面前渠殊同英俊的眉眼和温柔中含着隐隐宠溺的笑容,瓮声瓮气地回答:“那……看你怎么道歉吧。要是让我消气了,我就原谅你。”
“很好,”渠殊同点头,“那你吻我一下。”
毓琼有些懵:“什么?”
渠殊同神情认真,甚至还主动将棱角分明的侧脸凑到毓琼面前,距离她的唇瓣只有几公分距离,催促道:“快,吻我一下。”
毓琼并不知道渠殊同突然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的原因,可她却像是着了魔般,下意识嘟起红唇,抽抽噎噎地,在渠殊同脸上印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好了。”她退开一些,胡乱抹着脸颊。
“嗯,做得很好,”渠殊同转回头,对着她笑,“我消气了,原谅你了。所以不要再哭、也不要再内疚了。好吗,司霓?”
将毓琼送回祐山洋房,棉种的事还需要收尾,并且要安排下一批实验尽快开始。渠殊同连棉纱厂都没去,一头扎进第二棉场的实验室中,最忙的两天,甚至直接睡在办公室里,家都没回。
农商司的专员夏先生很快也得知了棉种失败的事情。他很是捶胸顿足心痛了一会儿,又面带难色向渠殊同告罪,说是得了江苏民政长万茂之的嘱咐后,农商司上下全力支持实验室的棉种培育工作,自然也都十分关注这边的进展,并对此寄予厚望。
现在新棉种的培育又要从头再来,农商司前面的投入都打了水漂,想来司里必然会有一些非议或是抱怨,甚至很可能无法再如第一次那样全然投入。他只是农商司委派来与实验室对接的小专员,只能如实回禀情况,并没有左右决策的能力,还请渠殊同见谅。
渠殊同表示理解,并对他这段时间以来的支持表示了感谢。
夏先生叹着气离开了。他才刚走没一会儿,经济司也得了消息,同样派人来询问情况。
渠殊同看着面前的人,眉心微皱,虽然脸上仍带笑容,眼中的不满却是毫不遮掩:“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已经登上了回日本的客轮吗?”
“我去递交辞呈时,听说你这边出了状况。因为之前一直是我负责这件事情,所以司里让我来了解清楚情况,将事情做完了再走。”傅瑶光脸色苍白,笑容也很是勉强,柔声解释,“表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次来不还是长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是我的疏忽。”渠殊同打断了她的关心,“你就这样与经济司复命即可。”
傅瑶光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她双唇微微颤抖,十指握拳,似乎在努力控制着什么,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表哥你不必遮掩,我都听说了,是你那位太太做的好事。”
没等渠殊同开口,她似乎已经隐忍许久终于爆发般,一股脑地发泄道:
“表哥,你自小聪慧,最讨厌愚蠢的人,尤其是愚蠢而不自知的人,现在她做出这样愚蠢又荒唐的事,你难道不生气吗?你向来很有原则,现在因为她的疏忽,让多少人的心血付之东流,这么大的过错你都往自己身上揽,表哥,你的原则又去了哪里?”
“哦,对,你的原则在我这里。”傅瑶光冷笑,眼中渐渐带上泪花,如同一朵在风雨下瑟瑟发抖的小白花,“我只不过是没有告诉她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就要赶我走。那这次呢?她犯了这么大的错,你是怎么惩罚她的?”
渠殊同看着面前梨花带雨的清雅女人,语气比她还要冷淡:“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惩罚她?”
傅瑶光脱口而出:“你应该休了她!”
此话一出,如同两人之间最后一根弦被铮然拨断。渠殊同唇边的笑容消失无踪,眸光犀利,直直盯向面前的傅瑶光,过了一会儿,他眉心渐渐皱起,眼眸微眯,似乎是第一天认识一般,上下打量着她。
傅瑶光咬唇。她心中懊恼,刚才自己一时失了理智,说出了真心话,现在一定惹了他怀疑,便急忙换了副表情,软语解释道:
“表哥你是知道的,为了这个实验室,经济司可是行了不少方便。现在遇到这么大的损失,你总得付出点什么,或者至少表一个态度、给一个说法,才能让司里消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靠近渠殊同,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捏住他的衣摆,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握在手心,然后又慢慢地、顺势靠上他的胸膛,双眸微阖,几近呢喃:
“表哥,我不是逼你离婚,我只是觉得,这样是堵住悠悠众口的最简单的方法……你喜欢她,完全可以等风头过了再娶她啊,现在是新时期了,结婚又很方便,没什么难的……”
她终于得以靠他这么近。嗅着渠殊同身上的味道,傅瑶光深深呼吸,正有些沉迷,忽地,一道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这件事,与你有关系吗?”
傅瑶光浑身一震。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一股大力将她从他身边推了出去。
渠殊同依然是平静的,可他的气势强势、目光逼人,让人只看一眼,就觉泰山盖顶般的压力。
他再次重复,一字一句,缓慢又清晰:“瑶光,这件事,与你有关系吗?”
傅瑶光顿觉惊悚。
“这件事我会追查,你最好赶快回日本去,再也不要出现。”渠殊同似乎也没有耐心等待她回答,或是想出一个回答。他断然道:“瑶光,我们毕竟是亲戚,要是你能赶在我查出真相前离开,我说不定会考虑放过你,就算是全了我们最后的亲戚情分。若不然……”
他没继续说下去,甚至连一眼都没再看她,径自转身离开。
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比傅瑶光更知道,在渠殊同温柔和煦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副如何冷情冷性的心肠。她知道,他说的是认真的,而且,是他给她的最后通牒。
她再没有了其他选择。
岛津辉苍听傅瑶光哭诉,脸色阴晴不定,只看着跪在自己脚边哀哀哭泣的女人,缓缓握紧了手中银色杖头的漆黑手杖。
待朝阳的第一缕晨曦穿透黑暗,漆黑又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岛津辉苍扣上衬衫的最后一颗纽扣,嫌弃地瞟了一眼赤裸皮肉上遍布鞭痕甚至是利器裂口的、已经奄奄一息的年轻女人,抬腿从她身上跨了过去。
“我刚刚收到了北边的回复,那位答应与我见面了。既然你在这里待不下去了,那就与我一起走吧。”
伴着皮鞋叩地的“哒哒”声,他阴恻恻的警告回荡在傅瑶光耳边:“浅田,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再办砸差事,你知道后果的。”
毓琼还没有彻底摆脱自己毁了渠殊同的棉籽的内疚,就又收到了一个让她很是不舍的消息:浅田星要回日本去了。
与她最后一次见面时,浅田星泪光盈盈,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她有急事不得不赶回日本一趟,以后若是有机会,她会再来江阳找她,便消失在了毓琼的生活中。
随着舞剧《阿育伯德路》的多城巡演,芈长天已从寂寂无名的新人演员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当红女星,大部分时间都在上海或是广州,不总在江阳。
现在,浅田星也离开了,毓琼在江阳就没了什么贴心的朋友,还很是失落了几天,最后还是靠着她所热爱的设计,才得以重振旗鼓,再次忙碌起来。
这日,她拿着刚设计出来的几幅图稿,照例去天行棉纱厂挑选匹配的布料。可这一次,刚逛了两个布料库房,毓琼就敏锐察觉到,库架上的布料品种似乎少了许多。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任经理笑容殷勤,看不出一点儿不对:“太太,为了应对洋布冲击,纱厂现在不再囤积现料了。您想要什么样的,尽管吩咐,咱们都可以生产的。”
任经理的理由合乎情理,毓琼却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又逛了一圈,视线在一排排布料上一一扫过,忽地转身,朝外走去。
“任经理,还劳烦您带路。”她微笑着,语气中却透着些不容辩驳,“我要去一趟工厂车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