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鲤当真不愧是高教授的爱徒,对实验的各个步骤了然于心,最为难得的是,他的讲解深入浅出,还很趣味横生。平心而论,由他担任介绍人,抛开情感上面的满足不谈,在增长见识方面,的确要比渠殊同专业许多。
两人参观完实验室,恰好离两点还有半个小时多一些。刘鲤看看挂钟,提议毓琼可以先离开,他会留在这里盯着时间,按时关灯。
毓琼想了想,摇头:“我还是在这里等一等吧,反正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这样我也放心一点。”
刘鲤面上明显露出些难色,考虑一会儿,终于犹豫点头:“也好。那您安坐,我有事要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毓琼自然答应。刘鲤便步履匆匆出了门,过了五六分钟,又急匆匆回来,头上罩了一顶白色的棉巾帽子,将头发密密包在里面,双手还戴着一双雪白的棉质手套,行头很是齐备。
他对毓琼颔首示意,先巡查了一圈实验室里的变温箱,又检查了毓琼近旁几台还是有些危险的实验仪器,见没有异常,又对毓琼道声得罪,再次出了门,然后又过了三五分钟,再次回来。
这么来回来去几次,在他又出现在门口时,毓琼终于忍不住了:“刘同学,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在忙呀?”
刘鲤脸上露出?然的笑,因着戴着手套没法挠头,只得抬起一边肩膀擦了擦脸:“真是抱歉,渠太太,我在旁边实验室还有一个正在进行的实验,现在正是染色的紧要关头,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毓琼一听,明白是自己打扰了刘鲤的重要实验,反而比他更不好意思,连声道歉,站起身,提议道:“那我还是先走吧,这样你也不必担心我,可以安心工作。”
“不不不渠太太,”刘鲤慌忙摆手,生怕她生气一般,急急忙忙解释着既然渠先生和高教授叮嘱,自己是一定要稳妥照看她的,“只是旁边的实验在研究棉籽杂交的可能,对于寻找新品种优质棉籽来说实在重要,我一定得亲自盯着才放心,这才不得不将您一个人留在这里……”
一听旁边正在研究的是棉籽杂交,听起来着实是高级又重要,毓琼这下是真心为刘鲤感到忧虑。她生怕刘鲤分了心影响到实验结果,再进一步影响到渠殊同的整体安排,想了想,又朝那些正开着灯的变温箱看了几眼:
“你看这样行不行,刘同学,断电我知道的,把门后的电闸拉下来就可以。至于关灯……如果不是那么困难的话,还麻烦你教我一下怎么操作,我在这边守着,两点钟一定准时关灯,你就可以安心去做你的研究了。怎么样?”
“操作倒是很简单,只是……”刘鲤面上露出犹豫,想了想,还是摇头,“渠太太,还是我来吧。”
刘鲤都说了操作不难,毓琼顿觉自己想到个好主意,已经开始自顾自卷袖子:“那就行了,刚才渠殊同给我介绍的时候,也说很简单。刘同学,你放心,我一定会认真学习,按时关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刘鲤还想挣扎,毓琼故意做出一副微韫的样子:“怎么,你是觉得,我连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业做不好吗?”
一句话让刘鲤的脸涨得通红,又急忙摇手解释。
最后,他还是在毓琼的软硬兼施下认输,仔细讲解了两次如何操作,又让毓琼给他复述两次。
实话说,操作其实真的很简单,只需要将那个标着小三角的箭头左转一圈,正正对上零点钟方向即可。刘鲤在虚空中做着示范,再三强调:
“注意事项只有一项,只水平旋转就可以,千万不要用力按压这个按钮。压下去之后,连接的就是温度转盘,旋转会改变灯照的温度,却无法控制时间。”
毓琼听得认认真真,复述时几乎一句不错,终于让刘鲤放心了几分。
他在毓琼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离开时,还不忘回头叮嘱:“左转一圈,零点钟,千万不要按压。”
毓琼点头,笑眯眯重复:“左转一圈,零点钟,千万不要按压。我记住了。”
实验室再次只剩下毓琼一人,可这一次,不知怎地,毓琼竟有些紧张。
现在只是中午一点四十二分,刘鲤离开时,也已经帮她设置好了一点五十七分和两点整的实验秒表,毓琼只需要在第一个提醒响起时走到开关旁边,等待第二个提醒响起时转动按钮即可。
可她却做什么事情都无法集中精力,手里捧了一本书,看两行就要抬头看一眼挂表。
等时间到了一点五十分,毓琼连那两行书也看不进去了,干脆将书丢到一边,搬了个椅子守在按钮旁边,眼睛死死盯着一圈一圈走动的秒针,心中默念着:
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
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五秒,毓琼的手指轻轻搭上按钮,屏住呼吸等待着。
在秒针指向“十二”的同时,毓琼左旋按钮,那个小三角稳稳对准了零点方向。
随着“啪”的一声,变温箱的灯光熄灭了。实验室内顿时昏暗了许多,秒针“哒哒”的声音就在耳边,似乎与毓琼的心跳融为一体。
毓琼又确认了一次开关无误,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便是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席卷而来,甚至比她向渠殊同展示最新的设计稿时的成就感还要满足几分。
毓琼生怕动作大了就会隔空影响那个按钮一般,拿起自己的书,关闭了门后的电闸断了电,做贼一样蹑手蹑脚离开了。
再次见到渠殊同,毓琼的唇边还翘着弧度,笑眯眯钻到渠殊同臂弯中,用额头去磨蹭他的手臂,求夸奖的小猫儿一样。
渠殊同分神看了眼毓琼毛茸茸的脑袋,转回视线,继续与冯正说话,神情和语气丝毫未变,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右手却悄悄爬上毓琼的肩膀,稍用了些力,在她后脖颈处轻轻揉捏,既是犒赏,也是爱抚。
两人腻腻歪歪,冯正却是一点儿都没发现他们私下里的小动作,顶着一脸正气,说话铿锵有力,从天行第二棉场的棉籽种植计划说到实验室所需的一应物资供应,手里还端着一个小本子,极其认真严谨地将渠殊同的意见一条一条写下来。
渠殊同一边井井有条安排着一应事项,大掌却已悄悄探进毓琼洋装连衣裙的衣兜中,隔着一层薄薄的内衫衣料,在她腰间软肉上流连摩挲,颇有经验技巧地挑逗着她薄弱的自控力。
就在毓琼全身无力,整个人几乎是瘫在渠殊同怀里,惹得渠殊同也胸膛起伏,有些呼吸不稳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吵闹,紧接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而来。
门被人大力推开了。高教授脸色黑如锅底,眉心“川”字能夹死蚊子般,飞快扫了毓琼一眼,对渠殊同沉声道:“渠先生,出了些意外,还请您来一下。”
毓琼直起身子,与渠殊同对视一眼。渠殊同抽出大掌,转而握上毓琼的手,安抚般地用力:“走吧,我们去看看。”
十五分钟之后,几人围在了变温箱旁边。毓琼看清状况,倒抽一口冷气,脱口震惊道:“怎么回事?这不可能!”
刚刚还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小棉苗,现在竟然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蔫巴巴的。其中长得最高最壮的一支,眼下几乎是横瘫在泥土上,叶子边缘还带着圈可疑的焦黄,像是被烤熟了似的。
“照灯时间太长,已经烤干了,”高教授午饭时少见的和颜悦色已不见了踪影,看向毓琼的目光透着浓重的不满和厌烦,冷声道,“这一批样品,全都要作废了。”
“不可能!”毓琼胸膛剧烈起伏着,脸涨得通红,“我守着时间的,下午两点,左转一圈,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不可能!”高教授断然驳斥,在众人面前,一点儿面子都不留,“这一定是照灯的问题,再没有其他可能!”
毓琼急得要命,又委屈得要命。就在心烦意乱之时,一只温暖的手掌揽上她的肩头,下一瞬,毓琼的肩膀就靠上了一幅坚实的胸膛。
就是面对如眼前这般全部努力都付之东流的糟糕局面,渠殊同依旧冷静又淡然。他安抚地拍拍毓琼肩膀,对高教授道:“现在是否还有补救的方法?”
“我会努力,但是以我的经验,十之八九也是没用的。”
渠殊同点头:“劳您试试。我先回办公室等您消息,有任何需要,您随时派人来寻我。”
他带着毓琼穿过沉默的实验助理和学生们,回到办公室,让她坐在沙发上,转身去提放在桌上的水壶,声音依旧温柔,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不带一点儿责备:“白开水可以吗?”
毓琼眼前忽就模糊了。
她其实并不想哭的,可不知怎么,只觉鼻尖发酸,喉头哽咽,再开口时,声音已非本意地带上了些哭腔:“渠殊同,我真的按时关灯了。我一直盯着指针等着,关了以后还检查了的……我真的按时关灯了的!”
“我知道的,司霓,我知道,”渠殊同回身,屈起一条膝盖,半跪在毓琼面前,视线正好与她平齐,“我相信你。我会去查的,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放心。”
毓琼点头,闷不做声缩在沙发中,等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过了一会儿,高教授来到办公室,宣告了挽救措施的失败。
对于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高教授显然十分生气,一双眸子严厉盯着毓琼,语带质问:“渠太太,您说您按时关闭了照灯,那么请问,您是不是动了灯的强度?”
毓琼咬了咬唇。
在等待的时候,她一次一次回想不久之前自己关灯的每一个动作和细节,想找到问题在哪里,可越是努力回想,记忆就越是模糊,细节就越是不清。
她现在甚至有些记不清,自己当时到底是向左旋转,还是向右旋转,又或者,她在握着按钮等待秒针跳转时,手是不是无意识地用了劲,将那个按钮压了下去,拨动了温度刻度。
她的沉默在高教授眼中,仿佛已是回答。高教授明显是强压着怒火,如果毓琼是他的学生,想来现在已经被骂到狗血淋头了。
他冷冷道:“那些棉种都快被烤干了!这种情况,要么是时间太长,要么是强度太大!渠太太,我的学生擅自离开造成实验意外,我自会处理,这边的实验室,还请您以后不要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