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疑星回来时带着一大袋东西。他把塑料袋放到供桌上,一件一件往外拿,三四个红通通的大苹果和金灿灿的橘子,两袋早餐饼干,四块点心,还有……额,三小瓶矿泉水?
“这是干吗的?”段庭霜指了指矿泉水瓶。
“渡航寺的大家供佛的时候都会在佛像前面摆几瓶矿泉水来着。”洛疑星理所当然道。
“……”段庭霜抽了抽嘴角,没说什么。是他落后于时代了么,现在的供品这么新潮了?
他也帮着洛疑星摆供品。撤掉桌子上原先被老鼠啃过的饼干,摆正倒在桌上的花瓶,再从旁边的杂物堆里找到两根红蜡烛,放到香炉两侧点上。这样一折腾,这地方也算有了点土地庙的氛围。
“这样就能吃到了吗?”洛疑星问。
行复的声音带着期待:“还不行,得把线香燃起来。”
原先插在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洛疑星摸了三根线香,在蜡烛上点燃,视线触到供桌前的跪垫,迟疑一瞬:“需要跪拜吗?”
——寺庙里的游客们在把线香插进香炉之前,都是又跪又叩好几遍的。
“你又不是真的崇奉他,就算跪拜也没用。”段庭霜淡淡道,“直接插进去就行。”
线香的顶端微微发红,颜色和烧红了的煤炭差不多,但这种红色很快就被淡淡的灰色遮盖,几缕烟雾缓缓升起,洛疑星没忍住,偏头“哈啾”了好几声——在渡航寺的时候他就尽量避着香炉走,那个烟熏死妖了,眼下这烟倒是不浓,但可能是线香放久了质量不好,气味格外刺鼻。
小庙里没有风,但烟雾自动朝神像聚拢过去,围绕着慈眉善目的土地公,看着倒颇有些仙气飘飘的感觉。洛疑星好奇地审视着这个场景,他连行复这样的鬼神都未曾见过,更别提鬼神进食了。只是,用肉眼看不出供桌上的供品有何变化,正当洛疑星眨巴着圆眼睛仔细观察时,却忽然打了个寒战——
身为妖类的直觉告诉他,这座小庙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他纳闷地打量四周,屋顶还是陈朽的大木头,墙壁还是脏兮兮的石灰,地面仍是积着灰尘的土砖,什么都没变,可总觉得不大对劲……
他向段庭霜投去疑惑的目光,后者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是神域。”
“啥?”洛疑星歪着脑袋。
“其实就是我的领地。”行复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还带着点满足,而且再不像之前那样虚弱了,不过依旧称不上中气十足,“神祇的力量可以辐射到的地方,就是祂的封域。唔,不过我也不算什么神祇就是了。”
声音顿了顿,又带上些欣慰和慨然的情感:“好久不见。这下才是真正的‘好久不见’。”
“果然,你刚才一直‘看’不到我们吧?”段庭霜看着神像,“你的封域已经小得连这座庙都覆盖不了了。”
“本来也没大到哪儿去。”行复苦笑,“再加上一直没有供奉,我只能感受到这个供桌范围内的事物,之前的确‘看’不到你们。”
听上去很新奇也很有趣……洛疑星摸着下巴动了动耳朵,离供桌远了一步:“现在还能看到我吗?”
“可以哦。”
再远一步:“现在呢?”
“……不能了。”
洛疑星重新往供桌靠近一步,他已经理解了所谓“神域”的概念:“那么,在这个范围内,你可以发挥力量?比如帮人实现愿望?”
“很遗憾,不能。”行复又苦笑起来,“我很弱,能感受到封域内的事物已经很不错了。”
“一些足够强大的神祇是能做到的。”段庭霜解释,“比如那位天妃,祂的神域囊括九州沿海,出海的人们若是祈求,便可能得到回应。”
洛疑星又动了动耳朵,感到自己摸到了关键:“封域的大小,神祇的能力,取决于香火是否旺盛,对吧?”
“没错。”段庭霜点头,随后在洛疑星好奇宝宝似的再次发问之前打断他,“有问题之后再问,先说正事。”
他向行复描述云疏的情况,只是没等他说几句,行复就打断道:“不用介绍,我知道他。我们算是……老朋友。”
“……?”段庭霜的眉毛微微皱起来,带着些疑惑的神情。洛疑星眨巴几下眼睛,等待下文。
“他是继你之后,第二个可以和我交流的人。”行复说。
*
那是两年前的事。那时的行复已经对他所在的小庙了解得极其深刻,他知道地面上有几块砖,哪几块砖有裂缝,他知道墙上的每一处涂鸦长什么样子,他数着门口那棵老枫树的叶子,哪片落了、哪里新长一片,他都清清楚楚。他将自己所在的供桌一寸一寸地审视了千百遍,即使再厌烦也没办法,因为他的世界只剩下这么大一点。
最开始,村里常常有人拜祭他时,他的封域可以笼罩整座庙,还能再往外扩展一点,看到老枫树和树上的麻雀。后来村里开始拆迁的时候,还有老人时不时来供奉他,这时他的封域就缩到了庙里。再后来,只有那位庙祝老婆婆还守着他,再往后,连庙祝老婆婆也走了,他的封域只剩下供桌大小。只有门口那棵老枫树像是怜悯他似的,即使他的封域萎缩到这个地步,他的意识仍旧能感知到老枫树的存在。
他就这样孤零零地待在黑洞洞的幽寂庙宇里,靠回忆过活,曾经听到的那么多愿望、那么多家长里短,被他反复咀嚼过不知道多少遍。直到两年前的一个雨夜,有个浑身湿透的人躲进庙里避雨,行复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供桌上的早餐饼干摸走吃掉。
“那是我的供品……”他嘀咕着。庙祝老婆婆临走之前给他放着的,他都没吃到……
“谁?!”出乎意料的,刚咬了口饼干的男人立刻绷紧了身体,警惕地打量四周。
很难形容行复在一瞬间的惊愕之后所产生的情绪,惊讶中带着喜悦,乃至于喜极而泣——虽然他也没眼泪就是了。他已经很久没与其他生灵交流过了。其实他只和段庭霜说过话,在那之后没人能和他交流,但他至少还能听到其他人的声音,聊作寂寞中的慰藉,后来他连这点慰藉都没了。
“虽然我没见过云疏,”段庭霜打断了行复的回忆,皱着眉,“但是据我所知,他应该只是个普通人。”
“我也这么认为。”行复说,“他不是妖类,也没什么修为的样子……但是他确实能听到我的声音。也许是命运吧。”
命运么……段庭霜不置可否。不过对于一直孤零零的行复来说,能有一个和他交流的生灵出现,有这种想法也很正常。
“另外,”行复的声音顿了顿,带上点笑意,像是某人知道了某个秘密后,明明想说出来但又要吊着人胃口、所以压着嘴角的样子,“我想你们之前应该见过面。虽然你大概没什么印象。”
*
那是更遥远的事,距离现在有十年了。那时候的云疏还能称得上是个年轻人——当然,是已婚的年轻人。所以在旅游团里,他们一家的定位就格外清晰:带孩子来旅游的年轻夫妇。
他们报名的项目是雪山三日游,旅行社提供导游和向导,前者负责讲解,后者是旅行社雇的本地人,负责带路,如果团里有人想挑战攀登雪山,也找向导帮忙。
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他们团的向导很特殊,是个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最奇特的是他是银发金瞳,看着完全不像在雪山本地长大的人。不过先不论别的,小伙子长得确实很帅,姜梦寒还念叨着让自家儿子就照着这个标准长。
云疏瞅了眼小家伙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实在想象不出来要怎么才能长成向导那模样。
他们第一天的行程安排很简单,早上从酒店出发,到景区后就自由活动,愿意挑战雪山的人可以去和导游商量价格的事。中午统一吃饭,然后徒步游览雪山,傍晚前到达提前布置好的营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向导的外表太特殊,云疏一路上特意留意了这位向导的表现,发现这人实在颇为古怪。
和一直滔滔不绝的导游不同,向导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有人搭话也基本不吭声,导游不得不打圆场说这孩子普通话说得不好,所以比较沉默。此外,明明是向导,但时不时就玩失踪,蒸发了似的找不到人,一旦旅游团要再次出发,他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默默在前面带路。姜梦寒跟他咬耳朵说向导会不会有点自闭症啥的,所以这个年纪也没上学,在这儿打工挣钱。
虽然心里好奇,但也只是停留在“好奇”这个层面,他和姜梦寒很快就把这人作为以后闲聊时可能提到的谈资,丢到脑后,专心享受起雪山的风光。只不过,他和妻子都没想到的是,这场旅行最大的麻烦,正在第二天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