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市郊。

这是个远离市中心的乡镇，一眼望去看不到高楼大厦，路边最高的建筑也就两三层，远不如市区繁华。好在这里有直通市区的公交车，因此交通还算便利。

安暮空跳下公交，打量一圈周遭的景色，摸出手机打开地图导航。他是按照精神卫生中心告诉他的信息找到这儿来的，范宁——十五年前那场车祸的当事人，那位精神失常的老人的小儿子——就住在这里。

顺着导航的指示走了十几分钟，人来人往的集市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排规规整整坐落在路边的两层小楼，小楼上挂着各种便利店、粮油店、麻将馆……的招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些楼栋的一层是商业用途，二层则用来居住。在一堆小店铺之间，有一家门口没有任何招牌，门也关得紧紧的。

安暮空核对了记在手机备忘录里的信息，确定这里就是目的地后便上前敲门，“笃笃笃”几下，将近半分钟，里面没有任何声响。安暮空又抬手敲了敲。

他这次出发之前就提醒自己要注意言行态度，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位残疾人士。

第三次敲门声响起后，就在安暮空怀疑范宁是不是不在家的时候，门内终于传来回应，是沉闷的男声：“谁？”

安暮空拿出提前想好的说辞，语气相当礼貌：“您好，我是青陆大学的学生，想采访您关于十五年前那次车……”

还没说完就被暴躁的男声打断：“没兴趣！滚远点，少来烦我！”

“……”安暮空愣在门口，脸上迅速涨起血色——既有被拒之门外的尴尬，也有对这种粗暴态度的一点恼火，他似乎还从没这样好声好气然后被暴躁拒绝的经历呢。

“哎，小伙砸。”旁边小卖部门口坐着晒太阳嗑瓜子的大妈喊他，带着些微的口音：“你找他做采访啊？啊呦，做不成的，他平时连门都不出，都不跟我们这些邻居来往的，一天天光看见外卖袋子进进出出的！”

没等安暮空答话，另一道声音在他背后不远处响起：“谁说的，我不也经常进进出出吗？”

安暮空转头，是个瘦高的男生，看着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纪，面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嗑瓜子的大妈倒是一下子热络起来：“是翔霄啊，又来看望你叔叔？”

被称为翔霄的男生跟大妈寒暄了几句，这才看向站在门口的安暮空，疑惑道：“你是……？”

安暮空解释了来意。男生在听到“车祸”两字时显然怔了怔，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好一会儿才点头：“跟我进来吧。”

他示意安暮空让开位置，取出钥匙开锁，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后，门开了。

出乎意料的，进门的客厅很亮堂，窗帘大开着，晌午的阳光落在水泥地面上。安暮空还以为这里面会阴暗得不见天日——从范宁刚刚的表现、小卖部大妈的形容，再结合其人的残疾状况，安暮空下意识以为范宁会是个自暴自弃、避着阳光的人。

就在门被打开的时候，一名中年男子已经摇着轮椅从旁边的房间里出来，在看到安暮空的瞬间便显露出愕然的神色。男人很消瘦，穿着一身陈旧的宽松睡衣，脸上有一块很明显的疤痕。此人自然就是范宁。

“您好。”虽然刚才被骂了一顿，但安暮空还是率先打了招呼。

范宁显然听出了他的声音，原先惊疑不定的表情立刻变成恼火，看向正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放在冰箱里的男生：“翔霄，你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他不是说要采访关于车祸的事吗？”男生关上冰箱门，对着范宁笑笑，笑容很浅，“我也挺好奇的。而且他还是青陆大学的学生，我也可以问问高考经验。”

一提到高考，范宁立刻哑巴了。他用怒气还未完全褪去的表情看看安暮空，勉为其难地点头：“……请坐吧。”

“……”这下反倒是安暮空心虚了。他可是连高中都没读过——虽说为了宗门弟子行走方便，只要功课合格，宗门会在合适的年龄发放九州政府认可的相关证件，可以等效为高中、大学毕业证，但事实就是他没经历过普通人的高中和高考训练啊！

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范翔霄——男生的全名——让他坐到沙发上，他自己去倒茶。

听名字和称呼就能意识到，范翔霄是范宁的亲侄子，也就是说，十五年前那场车祸的死者，范宁哥哥的儿子。

现在还不到正午，范宁摇着轮椅回了房间，说是还有工作要做，让他们先坐会儿，聊聊学习，他再过二十分钟就能忙完。不过客厅里的两人显然都没心思聊学习。范翔霄先询问了安暮空的情况，安暮空自然只能半真半假地回答，毕竟他这个青陆大学学生的身份都是从林忧泽那儿借来的，不过其他信息他都尽量说真话，包括从精神卫生中心那里了解到的情况。

与此同时，他也在了解范翔霄的情况。后者也没隐瞒什么，简单介绍：他的父亲，也就是范宁的大哥，有不少弟弟妹妹，但都夭折了，只剩下范宁一个。车祸以后，家里最大头的经济来源断了，积蓄也都花在了范宁的医疗费上，再加上两位老人一个病逝一个精神失常，情况十分困窘，范翔霄的母亲带着他再婚，范宁可以自理后就四处找工作，勉强靠救济金和嫂子的接济生活。不过这些年范宁找到了可以居家做的客服工作，又借着政府补贴租了现在的房子，生活好了不少。范翔霄自己也常常跑来探望他这个小叔。

“客服？”安暮空有些讶异地扬起眉毛。

“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范翔霄笑了笑。尽管才认识半个小时，但安暮空大致意识到眼前和他年纪相仿的男生是有些沉默的性格，话不多，但讲的时候很细致，“别看我小叔很凶，但他做客服还挺有耐心的，不管是多奇葩的客户都能好好交流。”

“好歹我也读过大学，也算半个文化人。”范宁的声音响起，男人摇着轮椅到客厅里，“我点了外卖，中午在这儿吃吧。也点了这位……”

“安暮空。”

“……的外卖。将就吃吧。”范宁点点头，“现在说正事吧。你想采访什么？十五年前的事，为什么又要翻出来？”

“我从滇池精神卫生中心的护士那里听说了与那次车祸相关的一些传闻。”安暮空看着消瘦苍白的范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按照范翔霄刚才的说法，眼前的男人应当还不到四十岁，但他看起来已经和一些五十岁的人差不多了，“据说那场车祸很奇怪，没有任何会诱发意外的因素，但事故偏偏发生了。”

“精神卫生中心……”范宁因这个名字而怔愣一瞬，但注意力立刻就转移到了安暮空的后半句，“‘奇怪’，吗……”

*

那一天所经历的事情，在十五年的时光里未曾有丝毫磨灭。范宁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天的一切就会再次浮现在脑海里，纤毫毕现。那是他满怀希望、一片光明的人生彻底坠向深渊的转折。

十五年前，他二十四岁，即将大学毕业。

他们家并不富裕，父母也都是农村出身，没什么钱，好在他哥有出息，考了重点大学，后来又进了青陆大学当讲师，可谓前途一片光明。范宁自己原本休学去打工，他哥开始挣钱后就又劝他去高考，接着读书，家里已经不差这点打工钱了。当然，他们家祖坟没冒青烟，他成绩没他哥那么好，只考上个二本，但也很不错了，好歹是大学生。

就这样读了四年，到了快毕业的时候，他趁着假期来滇池看他哥，顺便喊他哥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

“现在二本也很不好找工作的好吗。”范宁靠在副驾驶座上嘀咕着。

“总归是大学生嘛。”他的大哥，范铮，正握着方向盘，带着笑意，“比你以前揣着个初中毕业证到处跑要强得多吧？”

“那确实。”范宁看了会儿滇池的市景，又道，“对了哥，毕业典礼的时候你要不把嫂子和小宝也带过来，我当东道主接待你们！”

——小宝是范翔霄的小名。

范铮皱着眉想了想：“你嫂子也要上班，不好请假啊……到时候再看吧，我尽量带着他俩去看你。”

他们眼下是要送范宁去客运站，走的是人少的路，因此马路上的车辆并不多，路边的建筑物被飞快地甩到身后。渐渐地，范宁觉得有些头晕，寻思自己可能是晕车了，就按下车窗缓口气，却发现窗外景物掠过的速度似乎有些过快。

“哥，哥！你是不是超速了！”他赶紧喊范铮，后者似乎有些晃神，他喊了几声才反应过来：

“哦，哦哦……”

范宁有些不安，同时那种头晕的感觉丝毫没有缓解，窗外的风猛烈地吹在脸上：“哥你不会开车打瞌睡吧？不行咱们先停下，歇会儿再走。”

“没事儿，昨天晚上写东西熬得有点晚……”范铮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呃……看来熬过头了，困得很……那就先停下。”

话是这么说，车速却没有丝毫缓下来的意思，相反却更快了。窗外的风猛烈到范宁不得不关上窗，路上寥寥可数的其他车辆只从窗外擦肩而过，一瞬就消失不见。

“哥你怎么踩油门踩得更猛了！”

范铮也少有地慌了神：“我也不想啊，但是不知道怎么就是踩不准……”

头晕目眩的感受愈发强烈，范宁不明白为何会这样，难道是食物中毒了？眩晕中他听见鸣笛声，是范铮在警告其他车辆，同时试图去拉手刹，但手却像喝醉了酒似的总是放不到正确的位置。他想去帮范铮，却透过前窗看到了……

一个小孩，就站在马路正中间。

还没等他提醒，范铮已经转动了方向盘，高速行驶的车辆就这么偏离了马路，飞快地冲向路边的建筑。在刺耳的鸣笛声和车轮摩擦声中，范宁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在最后时刻猛打方向盘、使得副驾驶座避免被直接撞击的哥哥。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葬礼已经办完了。”范宁说，“我和大嫂说了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大嫂去问了目击的路人也问了查监控的警察，都说当时路上什么都没有。于是这就只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意外。”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范宁沉重的喘息声。

范翔霄也久久沉默，一声不吭。这是当然的，他也从不清楚那场车祸的细节，范宁只在自己被抢救过来后和当时还精神正常的父亲以及范翔霄的母亲、他的大嫂说过这些，后来父亲精神失常，大嫂再婚，那时候范翔霄只有三四岁，自然什么都不记得，他和大嫂也都不愿意和范翔霄提这件事。

“……这就是那场车祸的‘奇怪’。”范宁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情绪激动过了，他沉重地呼吸着，看向名叫安暮空的少年，许久，又不禁苦笑，“你想采访的就是这些吧？可是这采访又有什么用呢，十五年了，谁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不。这是有用的。这有意义。”安暮空的声音严肃、郑重，甚至称得上肃穆。范宁愕然地看着他。少年坐得笔直，神情肃然，黑瞳中仿若燃烧着火焰，“我会查清楚这一切，因为这是我的……”

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