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唐门,雄踞一方,传承数百年,以暗器和用毒绝技名闻江湖。
不管何门何派、三教九流,在外行走时倘若碰到了唐门子弟,第一反应通常是能避则避,赶紧躲开;因为万一惹到了对方,后果一般都相当麻烦。
即使是武林一流高手,或者成名已久的侠客,面对漫天花雨、层出不穷的淬毒金针或毒蒺藜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至于防不胜防的下毒手法,更是令人头皮发麻。你也许不会丢掉小命,却很可能比没命更惨,最低限度也得脱一层皮。
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武林中开始流传“唐大先生”这样一个称谓。
唐大先生不一定每代都有,也未必是唐门的掌门或门主,但他一定是唐门最有本事的人。在用毒与暗器领域,唯有公认具备出神入化、凌驾一流的手段造诣,超乎想象的天赋才识,甚而在常人眼中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才有资格被尊为唐大先生。
唐门本代掌门唐仪年二十七,品貌端方,精研暗器,医毒兼修,不仅各方面实力出众,难得的是性格也较为平和正常,不像之前历代门主那样要么古怪,要么偏激。
当然,他的正常也只是相对唐门的平均水平而言。
自峨眉金顶一劫度过以来,唐仪接掌唐门已经过去好几年,以他的实力和才干,按理说应该是有资格在三十岁之后冲击唐大先生的名号的,须知上一位唐门尊长获此荣耀,还是在三十多年前。
但是唐仪从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原因无他,唐门本代最杰出的两人,唐悠和唐斐虽然已经离开川蜀,天南地北而去,但只要他们仍旧身在江湖,唐大先生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所以在旁人眼中,唐仪的掌门当得多少有一点憋屈,但同时又相当地有福气。
唐悠,也就是如今的唐秋成了左家庄庄主的伴侣,唐斐坐镇苍山云堡,一南一北两大武林势力都与唐门结下深厚缘份,试问还有哪家门帮教派敢不服挑事?
本来就不好惹的唐门,更没法惹了。
至于内部,经过当初唐斐制造出来的大乱子,唐悠带来的小乱子,唐悠唐斐彼此间还来个两败俱伤江湖不见,就算是唐门也扛不住这么折腾,大家劫后余生、身心俱疲,只想过上能安稳地发一发暗器、下一点小毒的平静日子,谁敢无端搞事,必然引起众怒。
因此唐仪的掌门当得很省心,除了常规事务之外几乎没有需要他操心费力的地方,遇到困难还可以送信给南北两位前任掌门要求援手。
日子是很滋润没错,不过偶尔地,他也会在远眺白云时,或小酌几杯后生出一丝丝惆怅和牢骚,觉得不够有成就感,与其说是一门之主,倒更像唐家堡的大管家。
大概就是出于此类静极思动的情绪,某日门中小宴,多饮了几杯的现任唐掌门忽然想到了一个被他自己,以及其他唐门成员集体忽略的重要问题:像唐悠和唐斐这般几十年才出一个的人才,凭空就这么走了,嫁/入赘到了天下第一庄和云堡,帮着别家门派出力,对方居然连点表示都没有,唐门岂不是太吃亏了?
他那天确实是喝多了,在酒酣耳热之际,唰唰提笔写了两封除了抬头和人名不同,其他遣词用句都一式一样的书信,也没按惯例和同门商议,就趁着一股劲命人送了出去。
隔日唐仪酒醒,昨天干过的事只余下模糊印象。等到好容易回想起前因后果,又是两天过去,那两封他亲口吩咐越快越好的信已经到了几百里外,不太可能追回来了。
又过去一些日子,身在金陵的左回风和幽云苍山的云倾先后接到了唐掌门的亲笔信函,措辞严谨但是很直白,大意是,我们唐门的前任掌门远嫁/入赘,变成了你们家的人,乃是本门精英外流,需得有个说法,不能不明不白过去。鉴于当事人自愿,以及其他各方面因素,三媒六聘倒是不必,但左家庄和云堡是不是至少该补上聘礼,以示郑重?
左大庄主读罢,深以为然,仪式感还是非常重要的,想想自家千辛万苦追到的美人,三媒六聘为什么要省,聘礼更应该大张旗鼓地送,反正天下第一庄有的是银子。
于是一个月后,左家由总管全权代表,率领官媒、全服人、六名分舵舵主、随从侍女组成的一行七艘船队,满载各色贵重聘礼沿着长江溯流而上,浩浩荡荡前往川蜀,完成左庄主择定伴侣的全套礼仪。
信件到了云倾案头,云堡主阅毕,冷笑一声,吩咐铺纸磨墨,提笔唰唰写下一封回信。
唐仪在蜀中,先是接到了左家即将来下聘的传书,嗯,看来酒醉也不全是误事,先前还在担心万一惹恼了左回风,今后将门中派去找唐秋求助的人都拒之门外怎么办?幸好幸好。
唐掌门吁了口气,正准备愉快地计算一下即将入账的大笔收益,云堡的回信也到了。
云倾在信里表示,唐斐自从两年前来到云堡,吃我的,穿我的,霸占珍贵疗伤温泉,惹是生非无数,至今赖着不走。我还没来得及和唐门算账,你们居然好意思开口要聘礼?现在不妨将话说个明白,云堡为了收容此人付出良多,牺牲巨大,所以聘礼肯定是没有的,唐门理应根据唐斐的破坏性补上足够的嫁资。如果不同意也没关系,本堡主回头就将他赶下苍山,休回蜀中继续为唐门效力,唐掌门意下如何?
笔划遒劲,力透纸背。
唐仪大惊失色,立即召集门中四大嫡传弟子、三位长老紧急议事,昨天还在满口称许的众人,又纷纷对掌门酒后不理智的行为表示严重的不赞同和担忧,一致通过马上着手准备陪嫁,反正唐门靠卖暗器和解药也不缺银子,这就筹办丰厚嫁妆,将唐斐从现在起到今后几十年的吃穿用度都备齐了送往苍山,千万别让他回来祸害。
于是当左家船队从江南启程时,唐家堡的车马也浩浩荡荡出发北上了。
唐门众人因此很感慨,又有点忧伤,把唐斐养大果然注定赔钱,白送人家都不要,还是唐悠公子值钱啊。
至于两边的正主,都是事后才得知消息。唐斐看着长长的礼单,将云堡从前厅到回廊都摆得满满当当的家什器皿、各色衣料,听着为首的唐昭的委婉解释,脸上看不出情绪,只点了点头,淡淡称了声谢。之后一段时间,云堡的从人侍女们发觉,一向勤勉的堡主最近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而且还一副倦怠的样子,衣领也遮得加倍密不透风。
而左家庄那边,唐秋听闻了前后经过,也同样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但是此后,唐门再派人送信请唐秋公子帮忙研制解药,得到的回复往往是,不好意思,我忙着在左家延和堂坐诊,还要给天盟配药,内外有别,抽不出空。如果再三请托,唐秋就会着人送来一张酬劳单子,上面列出的药材虽然不过寥寥几味,但每一种都是唐门珍药阁里收藏的精品,足以让负责保管的长老心疼得想去上吊。
青山隐隐,白云悠悠,唐仪掌门好容易安抚下情绪激动的药阁长老,远眺烟水迷蒙的江南,思及相安无事的云堡,再一次发出叹息与感慨:吃亏就是便宜,古人诚不欺我。这世上,果然平白得来的东西才是最贵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