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里悄无声息,这样的天气,唐斐总不会在草地上熬药烤鸟肉了,云倾游目四顾,视线落在潭边一处大石上,那里搁着几件半旧的蓝布衣衫。水声哗啦响动,正在温泉里浸浴的某人回过头,与他恰好四目相对。
云倾:“……”所以自己白担心了,人家确实是在舒舒服服地泡澡。
其实将人带到山谷的第一天,他就想到,唐前掌门接下来必定会有不少时间在温泉里沐浴,被外人瞧见多有不便,因此唐斐再三要求不受打扰,他虽不悦也能理解。之后陆续来了几回,尽管每次碰见的场景都不太正常,但唐前掌门好歹是在岸上,他于是渐渐将这种可能性撇到了一边。然后,今天就正正地撞上了。
唐斐似乎也有些意外,微微挑眉:“堡主怎么有暇造访?这边坐,在下刚下到水里,还得再待一阵。”说着,抬手朝那块放置衣物的大石指了指。
他倚在近岸一块斜伸出水面的宽大山石上,肩部以下都没在水里,漆黑浓密的头发松散开,同样大半浸入温泉中。
云倾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么放松随意的样子,甚而带几分慵懒,本想到木屋里等上一会儿,却看见唐斐眼中含着戏谑,就像料定自己会避开一样。不禁扬了扬眉。反正没穿衣服的是唐斐又不是自己,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坐下,顺手将斗篷搭在山石的凸起处。
“堡主单独前来,可是又出了什么情况?”唐斐问道。
“没什么。”云倾道,随即想起一件事,“沧州那边有消息传来,雁形门已重新推举掌门,应是要与厉行舟划清界限。”
“哦,那不是挺好么。”唐斐漫不经心道,“雁形门区区一个小门派,能存活至今,见风使舵、明哲保身的眼色还是有的。再说厉行舟算个什么东西,又老又丑又爱作怪,也值得挂在口边提起?堡主特地前来,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不相干的?”
云倾:“……”他有点后悔同这家伙说话,但才刚坐下,又不好立即起身就走。
唐斐身上只搭了一条布巾,距离一近,能清楚地看见他裸露的肩胛,流畅而紧致的身体线条,水珠从光洁的肌肤上滑过,沿着形状匀称优美的锁骨慢慢滚落,潭水清澈,不住荡漾,水下的景象若隐若现……
云倾撇开视线,脸上莫名地一阵发烧,以往没怎么注意,单以色相而论,唐前掌门的外在条件还真是很有看头。他定了定神才道:“厉行舟不值一提,那么鬼眼蘑呢,你究竟是如何化解的?”
那天议事留下的后遗症之一,就是所有采集自林谷的蘑菇全被扔掉了。云堡上下还对此产生了心理阴影,连其他林场的草花菇都没人肯吃了,煮汤烧菜全用榛蘑顶替,众人还在积极讨论,一开春就要将林谷生长的菌类大力清理一番。
云倾的疑问已经存了好久,每每到了唇边都被其他事打断,现在总算问出了口。
唐斐向他投去一瞥,轻描淡写道:“这个么,我配了些药粉放在茶水里,只要吸入艾草的份量不太重,尽能抵挡得住。可笑那冯锡杰自以为高明,居然混在烟叶里头,就算抽得肺管起火又能有多大效用?”说着摇了摇头,显然对冯长老拙劣粗糙的施毒手法相当看不上。
蜀中唐门对滇南、藏地诸般毒虫毒草的特性多有研究,收录于本门毒经,只有内门核心弟子方有资格接触,前些年,唐悠又将毒经所列一些品类的克制之法进行了修订增补,其中就包括鬼眼蘑。故而在唐前掌门而言,这的确只是小菜一碟。
云倾哑然,先前得知今秋的草花菇里混入了鬼眼蘑时,他本想立即禁止,但唐斐表示如此一来,厉行舟马上会察觉阴谋败露,进而矢口抵赖或溜之大吉,难以再抓住狐狸尾巴。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沉住气佯作不知,在云堡的地盘上,对方能耍的花招有限,自有办法令众下属免受其害。
当日几个时辰议下来,在场人人喝茶,此法倒是简单实用。他说道:“唐先生费心了。”
唐斐道:“在下忝为客卿,不过略尽绵薄,为主家分忧原属份内应当,堡主不必挂在心上。”
云倾默默地别过头,是自己多心么,还是环境使然?两人交谈的语气和内容都很正式、很客气,这些对话如果发生在书房或客厅里,可说再寻常不过,但是此情此景下,感觉就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仿佛每个字都透出暧昧。柔风拂面,泉水荡漾,在在撩动心弦。
从唐斐的角度,恰能看清云三公子秀美挺直的鼻梁,几近完美的侧颜,白玉般的半边面颊上未来得及褪去的淡淡红晕。墨色的长发与睫毛上凝结着细细的水珠,不知是雨丝还是来时路上沾染的雪花化成了水。
他的目光不觉变得幽深,声音却仍保持着一本正经,接着道:“不放心的话,在下随时可将解药写个方子留作备用,举手之劳而已。堡主不辞辛苦,顶风冒雪地赶来,就只为了这点小事么?还是觉得在下做得不错,要亲自给些慰劳奖励?”
云倾:“……”
若是平时,他自可淡淡回应一句来看看状况,免得唐客卿一介病患在谷中发生意外。但此刻,却颇有点抵挡不住,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唐斐身上只劈了条布巾都行若无事,自己穿戴整齐却要不好意思。
他站起身,三分气恼,倒有七分窘然,准备拂袖而去,心里只是后悔为何要理会这不知所谓的家伙。
然而才一动,衣袖一紧,已被人从后面拉住,修长五指跟着扣上了手腕,只闻唐斐说道:“堡主,我这次从云堡回到流萤海前,与自己打了一个赌,你可想知道赌了什么?”
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却透出一丝罕有的严肃意味,云倾微感疑惑,还未及反应,不料泡在潭中的人忽而加重力道,猛地将他向下一扯。
云倾猝不及防,本能地手上运力,欲挣开反制,然而唐斐的手指牢牢扣住脉门,方位手法巧妙无比,一时竟挣之不脱。他本拟运功将对方震开,但随即想起唐斐没有内力,怕是会被震伤,略一迟疑间,但觉脚下一滑,重心不稳,跟着噗通一声,就此被硬扯着掉进了水潭。
炽热的温泉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包围住全身上下,熟悉的硫磺气味里仿佛沁入了一丝桃花的清香,云倾差点呛了一口水,亏得此处温泉只到腰际,好容易重新站稳,身上白衣已然湿透,水珠沿着湿淋淋的乌发不住滴落。他已经许久没这么狼狈过了,不由得气结,怒道:“你有病么,发什么神经!”
然而下一瞬,他又被用力一推,两人拉扯着一同跌靠在潭边的大石上,唐斐牢牢箍住他的肩膀,力道之大简直粗鲁,声音却低而轻,如悄然的耳语,慢慢说道:“动身之际,我对自己说,这回重返山谷疗养,倘若十天之内,堡主愿意主动来看我,那么,我就不会再放过你。”
云倾一怔,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了他的话,一字字拼合起来,又是什么样的含义:“你……”不放过,怎么不放过?
在他说出下一个字之前,先感到的是比温泉水更炙热的,来自对方的气息,唐斐几乎是压在他身上,不由分说地低头,狠狠吻住了他的唇。
过后回想起来,云倾只记得自己头脑中轰然作响,又一阵迷离,好像全身的血液都不受控制地涌向头顶。冲击得无法思考。他应该是推拒的,但唐斐是那样凶狠地抱住他,死死地钳制束缚,就像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像已等待压抑了无数时光,动作如此霸道,他的嘴唇却是灼热而柔软的,带着急切的索求与探寻,细致又强硬地吮吸咬啮着,蛮横地掠夺深入……
他明明是有能力摆脱的,即使会令唐斐受伤,也纯属自找。然而,那一刻的感触无以言述,他居然犹豫了。肌肤相触、气息相通,身边之人的索求来势汹汹,充满激越与迫切,强烈得令人窒息。那是长久以来,云三公子枯寂疲惫的内心早已失却的东西,此刻却汹涌而至,仿佛要将自己彻底淹没、融化、重新点燃。他从未想到冷峻傲慢的唐斐内在会有这样的热情,也从不曾被任何人如此需要。
来之前,他对此毫无准备,就像当初在左家庄应下唐秋的请托时,又怎能料到唐斐会在未来数月里,对云堡的安危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内心深处似乎又并非没有过隐隐预感,明白事态正朝着某种既定的方向发展。
云倾的脑海里阵阵昏眩,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攥住了唐斐颈后的发丝,他终是没有将它推开。
,流萤海的泉水在身周汩汩流淌,就像急促而迷惘的心跳,像已然埋葬又渴望苏醒的希冀,像周深奔腾的血液,像活着本身。
云倾闭上眼睛,恍然间,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九年前的春天,杏花烟雨里的江南,十七岁的自己下了船,骑上毛色雪白的坐骑,在提着花篮的少女悦耳的叫卖声里漫步而行,穿过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旁侧大户人家的高墙内又飘出丝竹之声,有女子宛转唱道:“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风和着细雨拂过脸庞,夹杂着纷坠的浅粉花瓣,飘落在清潭中,随水流去。天幕之下,远山矗立,群峰冰雪覆盖,映射着银色的晖光。
第二卷《花千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