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随着父亲和义父一行前往南方,是在十七岁上。此前他到过离苍山最远的地方是扬州。
扬州城的繁华锦绣天下闻名,但仍座落于江北。云倾对于父亲云冉口中杏花烟雨的江南一直心怀憧憬。过了长江,纵横密布的水道,往来其间的各色乌篷船、梢篷船、清流船,还有盈耳的吴侬软语都令他耳目一新,但觉比之北方的平原旷野别有一番情致。
秦深和云冉有不少事务要处理,还准备拜访几位旧交,此外,云倾的外祖慕容家在苏州。
慕容雅去世得早,云倾对生母毫无记忆,云堡中也极少有人提起。直到年岁渐长,他才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有关的情况。据说慕容家对于母亲的早逝相当不满,加上种种变故,两边一度断了往来,后来时过境迁,兼之有他这么个亲缘纽带存在,近几年才恢复了音信,会在年节时送些年礼,书信问候一声。南北路途遥远也就罢了,而今到了江南,却是理应上门相见的。
云倾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独自来到苏州,他很早就察觉到父亲对慕容家的隐隐排斥,但从内心深处,又对母亲有着好奇,希望多知道一些她生前的事。
外祖已经去世,现任家主慕容秉是慕容雅的嫡亲兄长,云倾受到了极其隆重热情的接待,见到几位姑舅和表兄妹,他却不过盛情,答应留下来,小住一段日子。
慕容家在苏州城中束带经营,颇有根基,云倾住下来后,一连五六日,都有表兄妹作陪,在城中游园结交,风花雪月的节目一个接一个。然而他对身边咋然多出的表亲们还有些不适应,又不是喜爱交游的性子,很快就感到厌倦。
那天,他把一应安排都推掉,在慕容家的后园里散步,想独自静一静,忽而听到一阵琤琤淙淙的琴音,云倾循声走去,才发觉原来在园林侧畔有一处位置偏僻的小院。
院门半掩,乐声从里面传出,曲调幽婉。他正犹豫要不要近前探寻,却突然听到一声断弦的破音,琴曲戛然而止。
院中静了片刻,传出模糊的语声,起初压得很低,只能分辨出是一南一女在对话,男生音调越拔越高,像是在斥责威胁,夹杂着几声摔打,女子的声音却始终很淡然,清泠幽冷,如同冰下流动的泉水。随后院门一开,慕容秉的长子慕容执气冲冲地从里面出来,迎头撞见云倾,不由一怔,连忙换上笑脸打招呼。云倾却已将他未及收起的一丝悻然和狠色看在眼中。
慕容执是长房嫡出,总是端着一副风度翩翩的公子架势,想不到还有这种近乎纨绔的一面,而且,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云倾朝院中望去,高大的梧桐树洒下荫凉,树下摆着琴台,旁边亭亭站着一名着浅青色衫裙的少女,满头乌发只用一支素银簪挽住,衣着妆饰素淡到近乎寒酸,然而眉目婉扬,容色照人,微风拂动她的裙角,就像碧水池中的一支菡萏。
她看着慕容执,神色清清淡淡又漫不经心,仿佛慕容家的未来家主只是块路边随处可见的瓦砾。
云倾定住了脚步,莫名地,那少女微微扬起下颌的神态,以及乌黑灵透的眼睛,令他有种熟悉的感觉,迟迟没有移开目光。就在此时,她也恰好转过头,两人的视线穿过半开的院门,毫无预兆地触到了一起。
“所以,她就是谢蕴湄。”唐斐漫不经心道,“先是撞见纨绔公子调戏孤女,又是他乡巧遇故人,真好比金风玉露、人间无数……”
他听着云倾讲述往事,语气不无感怀,有心借着酒意揶揄两句,但是话到一半,想起已然生离死别的唐悠唐梦,又收住了口。
云倾看了他一眼,也没计较,悠悠道:“说是他乡遇故知,原也不错。只是彼此样貌都变了许多,我虽然觉得似曾相识,一时也不好贸然探问。回到居处向从人问起,得知偏院住的是永州谢家的表小姐,是已故三夫人的侄女。我才明白,那个少女真的是小谢。”
幼时的玩伴在这样的场景下重逢,时光荏苒,云倾再去表明身份时,相互都有些不知所措。
谢蕴湄是因为家中变故投奔过来的。谢长龄去世后,昔日的仇家接连上门报复,谢家无力抵御,唯有舍弃家业逃离永州。她在追杀中与母亲、妹妹失散,东躲西藏地离开潇湘,辗转来到江南,最后得慕容家收留,已在偏院居住了一年多。
小谢虽没有说什么,但云倾也能看出,她在这里过得并不好。家破人亡、寄人篱下,起初还有姨母照应,但去年三夫人病故,她的处境越发尴尬。单是从自己登门数日,慕容家沾亲带故的远亲都见了一堆,却无人提起谢家姑娘,就可见一斑。
昔日牵着手看雪的小女娃长成了娉婷少女,身世不幸,无依无靠。意外相逢的惊喜、同情、怜惜,在云倾而言,对小谢生出情愫是件非常自然的事。她仍然性情倔强,身上有股傲气,但已不再一味地好胜争强,相处之际时时流露出婉约与依恋,仿佛她从来就在那座小院里,等待着自己的到来,是他来得太晚了。
云倾不能不被牵动,况且那时韶光正好,他年少飞扬,觉得世间一切都尽如人意,理应一直美好下去。
“那些天,我将其他应酬都推掉,与她相偕在苏州城里漫步,一起去虎丘看剑池,到茶馆里听说书和评弹,有时不出门,就在小院的树下或后园亭中闲坐,。”云倾道,“她的琴已经弹得极好,与她的人一样,像幽潺的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云倾沉浸在两情相许的欣悦里,慕容家却高兴不起来。近些年,云堡实力越发雄厚,云倾是未来的堡主,慕容秉早就动了再度联姻的心思,云冉固然不可能轻易同意,但倘若家中哪个姑娘能打动外甥的心,亲上加亲,慕容家必定能摆脱日渐衰落的颓势,一振声威。另一方面,慕容执盯住谢蕴湄许久了,他已然娶妻,但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能嫁给未来家主当妾就该感恩戴德,居然企图另攀高枝,简直是痴心妄想。
唐斐听到此处,撇了撇嘴,他可以想象当云三公子与意中人出双入对之际,周遭众人会是何种反应。大户人家处理这类事情,有的是手段,不敢用在云倾身上,对谢蕴湄却不会有什么顾忌。不过,那位小谢姑娘,多半也不简单就是了。
果然,在云倾的回忆里,谢蕴湄很快成了周遭人眼中的狐狸精。不知耻、挖墙脚、恩将仇报,针对她的算计也接二连三,就如宅斗话本里的情节一样,游湖时被推落水,习剑时失手误伤,大夫人珍藏的一对鸾凤金钗失窃,查来查去却在小谢房中找到。虽然谢蕴湄足够戒备,最终证实是二小姐慕容荻指使身边丫鬟所为,但云倾已经极为不快。
当他发现,慕容执竟然借故将自己调开,意图对小谢用强时,终于忍无可忍,将表哥重重地揍了一顿,带着少女离开了慕容家。
“初涉江湖,意气风发,冲动一些也是难免。”唐斐道,“不过,我猜,这谢姑娘身上的麻烦事,恐怕才刚开始吧?”
云倾默然,他很想反驳,但唐前掌门的话并没说错,思及之后接踵而至的种种状况,端起酒碗,又仰头饮了一口。
云氏一族的产业主要分布在北方,但出于游历、经商等缘故,在江淮一代活动或居住的族人也有一些。云倾离开慕容家,不久街道传讯,族中叔伯为了一笔桐油生意,与天门帮结下梁子,七日后约战于镇江城外。
天门帮是当地帮派。强龙不压地头蛇,身在江南的云氏族人纷纷赶去相助。云倾知道云冉等人也会到场,他本就想让小谢拜见父亲和义父,两人于是也从苏州前往镇江。
“天门帮的当家罗天一以刀法见长,本以为最多一场刀剑之争,孰料罗天一请来一个身怀异能的帮手,擅能驱使鸦鹊,绰号“黑风怪客”,是夜镇江城外,沙洲之上,数百成千只乌鸦席卷扑袭,打磨过的鸟慧锋锐如剪,云氏族人始料未及,顿时手忙脚乱。
也是在当晚,云倾发觉小谢处变不惊,十分机敏聪慧,当多数人都在穷于应付时,她最先留意到黑风怪客口中藏着特质的木哨,发出一种不易辨别的气声,从而控制鸦群进袭,她立即用随身携带的瑶琴加以干扰,使得局势为之一缓。
这场交战不久便告结束,义父秦深以啸声将乌鸦震落一片,惊走黑风怪客,天门帮不得不认输,云倾的心里很是喜悦,既为义父大展神威而骄傲,又高兴小谢得到族人称许,自己心悦的人,父亲和义父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不似预期顺利,情深问起小谢的来历,他将如何相遇,以及离开舅舅家的始末一一相告,两位长辈并不在意与慕容家闹得不愉快,但对于小谢的态度却有些微妙。云冉尚且宽和,秦深却显得淡淡的,不冷不热。尽管并未形诸于外,但云倾仍是在他投向少女的目光里看到了审视与怀疑。能够觉出,自己与小谢在一起,在精明干练的义父眼里并不是件好事。
谢蕴湄外表柔弱,性子却极为敏感要强,不可能觉察不到秦总管的提防和漠视。她面上强颜欢笑,转过身来,不止一次躲在房中悄悄垂泪。
一边是钟情的姑娘,一边是自小敬爱的亲人,云倾陷入了深深的烦恼和两难。他不明白,以秦深的胸襟和见地,不应有门户之见才是,而且永州谢家虽然没落,与云堡也称得上世交,何苦要为难一个孤身漂泊的少女?
“本来按照计划,在镇江住上些日子,就该前去杭州,那里也是父亲他们的旧游之地。在动身前一晚,我忍耐不住,去问义父,可是对小谢有什么不满,为何不能对她好些?”云倾说道,“那时候年少不懂事,冲动下言行失矩,说了些不敬的话,义父要我冷静下来,仔细思量,我也听不进去。”
秦深已经调查了谢蕴湄过往几年的经历。谢家逃离永州时遭遇追杀,发生在大约五年前,谢蕴湄只身来到苏州投亲却已是去岁年初的事,在此之前大半年,她曾在秦淮河畔一家青楼中当琴师,但继续向前追溯,在举家逃亡后的三年里,她与谢家的其他亲眷一样,查不到任何行踪或痕迹,就像凭空消失又出现一般。所有这些,连同沙洲那晚用琴声迫退乌鸦,她身上疑点重重,所展现出的本领与应变能力也大大超出了普通的同龄女子,不容小觑。
秦深甚至怀疑,琴艺只是一个幌子,小谢有可能掌握了类似摄心术之类的左道法门。
“姜还是老的辣,据闻秦总管功力深厚,通透练达,乃是不可多得的雄杰人物。”唐斐赞道,“确然识见不凡。”想来谢蕴湄即便有些手段,当时也不过十几岁,须瞒不过秦深的眼力。
“我心里不高兴,当场与义父起了争执。”云倾扫了他一眼,觉得这话里又有风凉之意,淡淡说道,“想不到的是,从义父那里出来,掉过头却发觉小谢不见了,她随身的衣物、瑶琴也都带走,房中只留下一张字条。我明白,她必定是听见了方才的争吵,才不辞而别,我情急之下追出了客栈,要将她寻回来。”
他知道小谢应是不会去杭州,故而朝相反方向追去,谢蕴湄走得很快,一路上还刻意隐藏踪迹、误导方向,但他也不傻,凭着沿路打听和几分运气,两天后终是在一座江边小镇上截住了人。
“她先是骂我,说我不识好歹,堂堂名门少侠何苦纠缠一个妖女,没的折了身价,她可高攀不起。”云倾道,“我知道她心里委屈,也不还口,她骂到一半便哭了,说她是个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只会招来祸患,本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不拖累我……我现在放手还来得及,否则将来定会悔之晚矣。
唐斐心道,倘若你没能追上她,才是大大的幸事。这谢姑娘不管几分真几分假,却是心计甚深,她越是如此回避,云三公子就越割舍不下,就算本来心里有些疑窦,顾虑到她或有苦衷,也必不会再行追问。
他没有再做评价,也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云倾注视篝火堆里将熄未熄的火星,随着叙述的情节渐转深入,他的表情也越发淡漠,隔了片刻才继续道,“……好不容易,我才哄得她重归于好。小谢说,她一直有个心愿,想回潇湘一趟,寻找家人的去向,或许谢家还有人与她一样逃得性命,流落江湖也说不定。我心里也有些负气,不想马上回去面对义父,又不放心她孤身独行,故而决定一起前往。当晚我们就在江边雇了一艘小船,向西往湖湘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