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默然相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暮色已渐转深沉,夕阳的余辉隐没,景物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唐斐将杯中陈酿饮尽,起身点亮树上的风灯,又去烧烤,之前主要都在烤肉,现在则是山蘑、玉米、萝卜。
云倾坐在桌旁,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忙活,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线条冷峻的侧脸现出几分柔和。他一直都知晓对方的处境,流落江湖、遭人追杀,说亡命天涯也不为过。但另一方面,唐斐确实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性格虽有些偏激,紧要关头却屡屡相助自己摆脱困境。了解他的人,或许不见得受得了这样的秉性脾气,却会在遇到危机和难处时不自觉地想到他。
唐客卿多数时候给人的感觉都是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像这样平静地承认自身一无所有,倒是意想不到。
之前听说了唐门的恩怨纠葛,又在左家庄见到了唐秋和唐斐后,云倾曾经冒出过一个很不合身份的疑问:当初唐梦为何放着唐悠不选,非要嫁给唐斐?除了狠辣毒舌,此人到底哪里强过唐秋?
但是现在,他忽然有点理解那个未曾谋面的少女的选择。即使常常被气得牙齿痒痒,但这个人的存在感,以及于不经意间在心底唤起的一丝柔软,却是独一无二的。
唐斐把烤好的菜蔬端上石桌,又清理桌面,留出个较大的空盘。随即转过身,用树枝在刚刚熄灭的篝火堆里一阵扒拉,弄出一大团泥土。那土块外表黑糊糊的,烤得又干又硬。云倾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已抓住一端,往岩石上重重一摔,顿时外层泥土四分五裂,香气四溢,原来是在篝火堆里烤了一只山鸡。再将外层碎块剥去,鸡肉撕开放置盘中,只见外皮金黄,肉质细嫩,先前混在湿泥中的调料已烤得入味,鸡腹内填满香草。
云倾撕下一只翅膀品尝,只觉比之鹿肉、黄羊肉别有一番美味,不禁赞赏:“你烧烤的本事确是不凡,莫非在蜀中时常常行猎?”跟着又想到唐斐离开唐门后四处漂泊,餐风饮露在所难免,多半是这一年间练出来的。
唐斐摇头:“我没有云堡主这般风雅,自小学着用弹弓、袖箭打鸟儿,在灌木丛里抓兔子,都是为了果腹。既是要吃,自然设法弄得味道好一点,没什么大不了。”
云倾颇为意外,蜀中唐门百年大族,唐斐又是掌门亲自收养,再如何不受待见,总不至于到了需要自己捕猎充饥的程度。
“门中供给的吃穿用度,一直都还过得去。”唐斐看出他的想法,淡淡道,“再是碍眼,名义上我也是内门弟子,不能太过苛待。但是,与其提心吊胆地接受那些嗟来之食,我宁愿自己设法,至少吃得放心、睡得安稳。”
他的性格叛逆,身份敏感,在唐门的处境一直有些尴尬。养父唐越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总是带着不喜与犹疑,仿佛在看着一个未来的祸患。所以他很早就放弃了想得到唐越认可的努力,注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多强求也是枉然。后来得知身份调换的隐情,原来养父竟然就是生父,但唐越已去世多年,不可能重叙亲情,他也没觉得有多遗憾。
想来唐越并没有要他性命的意思,否则即使唐悠竭力护着,自己也不可能平安长大。但周围的人看到他为门主不喜,无所依仗,在饭食用品上弄一些手脚或花样,让他动不动就吃些苦头、小病一场,却是难以避免。
直到他的武功和用毒本事越来越强,周围的人从轻视到忌惮,又进而有了拥趸,境况才真正好转,只是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坑,那是唐悠与唐梦用尽全部关切也填不满的深壑,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忘记奋力争取,相信一切只能靠自己。
云倾一时没有说话。他隐约有印象,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与父亲云冉一起住在苍山脚下的陋巷破屋里,因为义父秦深出于旧怨,那会儿正与云冉过不去。但是即使饥寒交迫,自己也始终被保护得很好。后来回到云堡,误会解开,日子更是顺遂安稳。同是武林世家的继任者,两人的境遇确是天差地远。
“你以往一直住在蜀中,咋然来到北方,觉得可还习惯?”他换过话题,“闻说唐家堡地处峨眉山中,比之苍山环境如何?”
“吃喝不愁,灵泉木屋,得蒙云堡主厚待,能有什么不惯?”唐斐一晒,“最多北边干燥寒冷些,胜在清爽。”而且苍山常常云雾缭绕,并不缺乏水气,流萤海更是气候宜人。他想了想:“蜀中山川曲折,随处皆有幽壑险峰,而苍山高峻叠嶂,虽也险要,但常有旷达开阔之感,气象却是不同的。”
云倾微微一笑:“多闻蜀道之难,难于上九霄,他日若是能抽开身,我倒想往那边一游。”又道:“你既已来到此地,就安心长住下来,心境平稳舒缓,于疗伤也有益处。”
说着,想起辞别左家庄时,左回风要自己将唐斐带回云堡,最好拘个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不免有些好笑。
夜幕低垂,只有风灯散发出蛋黄的光晕,两人难得没有拌嘴,慢慢地享用香气四溢的烤鸡。唐斐将酒壶添满,酒杯里斟上竹叶青。他失去内力后酒量比不上从前,虽然饮得不多,仍然觉得身体发热,头脑微微眩晕,有种熏然的快意,不过看起来,云倾的酒量也没好到哪里去,酒过三巡,白玉般的面颊上已现出淡淡绯红,目光也不似平日清冷。
唐斐忽而想到,云倾伤愈后这些日子,脸色一直偏于苍白,自己早前给他把脉的时候,脉象也隐隐有一丝异状,体内像是有暗伤未愈,而且是很久前的旧伤。
自从来到山谷,就没再关心过对方的身体状况,作为大夫未免不够尽责,他有心再仔细诊一诊,但眼下彼此都饮了酒,就算把脉也体会不准,只能回头再说。
他的思绪渐渐发散开去,回想起云倾后背上那一道狰狞的刀疤,俏云在船舱里的低语,还有云辉口口声声地当众指责,在在表明,眼前的云三公子有着一段及其糟糕的过往,或者说情伤。
他本来是压根不关心的。江湖中人,谁没有过去,当真说起来,谁又不曾经历恩怨情仇?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随着接触增多,疑问一再浮上心头。让他越来越好奇。
除了比较死要面子、爱端架子,云倾身上实在没什么瑕疵,又是一堡之主,究竟发生了什么,逼得这样一个高傲的人不管不顾,不惜以死相拼?他还记得中元决战时,云倾空洞绝望的神情,中秋夜晚独自站在山崖边孑然的身影,仿佛世间并无一物值得留恋。
夜风清凉,山峰与天空的交界处现出一弯新月,莹洁如冰魄,落在云倾眼中,只觉在空寂山谷中小酌,比堡中热闹的欢宴要放松畅快得多。本想待上一阵便回去,此刻却不怎么着急,反正偶然在外歇宿不归,也没什么大不了。
二人慢悠悠地对饮,用肌肉和山蘑佐酒,时而说一两句话,烤山鸡并不很大,带到鸡腿鸡翅都分掉,唐斐想起篝火的灰堆里还埋着另一只,不由分说拽了云倾过去。
云倾回过神时,人已经坐在平日不乐意做的草地上,身边放着刚拍开泥封的美酒,酒盏也换成了两只木碗,唐客卿用树枝在依旧冒着热气和火星的灰堆里划拉一阵,扒出裹着山鸡的干泥团和一堆烤地瓜、烤芋头。
微熏的醉意在四肢百骸里漫开,带来飘然的松弛,自己好像饮得略多了些。云倾想着,接过酒碗,算了不要紧,今天连白衣都没穿,也就不必在意堡主的形象。
而后他听见唐斐问道:“那晚你与柳无影相战,他使用机关毒药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安排一个女子在场外唱曲?”
云倾一怔,心神倏然变得清明,他转头朝唐斐看去,视线相触,都想起了中原夜晚飘入耳中的凄迷歌声。
云倾淡淡道:“为何要问这个,你想知道什么?”
话音落下,唐斐感到对方的眼瞳里霎时多了冰一样的寒意,带着冷漠与探究。
“不为什么,”他好整以暇道,“只是觉得,左回风既然敢将我交给你关照,想必我的过去,你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反过来,我接连卷进云堡的争端,却对你的往事一无所知,是不是不太公平?”况且,这也算不得不可告人的机密,至少云堡门下和云氏族人中知情的就不在少数,自己直接开口问而不是私下打听,已经很坦荡了。
云倾目中的凌厉逐渐敛去,代之以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似自嘲,又似惆怅:“也罢,即使我不说,想必你也猜到了几分。”
他端起酒碗,仰头喝了一口:“那晚的歌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应是故弄玄虚,但入耳听来,却与我的一位旧识很像。”
唐斐等着他往下叙说,但云倾的语声却顿住了,像是陷入了回忆,隔了良久,才缓缓道:“她的名字叫做谢蕴湄,我唤她小谢。永州谢家以太虚剑法传家,上溯几代曾是湘鄂一带的望族,但自从前代家主谢长龄离世后,就渐渐没落,境况大不如前。”
唐斐道:“谢长龄,可是人称九嶷剑客的那一位?”他隐约记得,早年江湖中确有这么一号人物,死于一场江湖纷争,虽然名为长龄,却未能得享天年。
云倾颔首:“不错。谢家与我母亲的娘家乃是姻亲,在祖父一辈,与云堡也有些交情。她是家中长女,六七岁上曾经在堡中住过一年,与我一道席字练舞、日夕相伴。”
在云倾的记忆里,幼时的谢蕴湄梳着双环髻,齐刘海下面一双忽闪忽闪大眼睛,粉嫩嫩的肌肤吹弹可破,长相玉雪可爱,性格却极是倔强要强。生辰小了几个月却不肯当妹妹,背书、习字、练功,她样样都要争先,比不过气得哭鼻子的时候也有,但多数情况下,都会躲起来偷偷用工,下次好来个一鸣惊人,自己有心相让,还得想方设法不被察觉。
“她说,家里没有男丁,自己长大了是要支应门庭的,所以凡事都要做到最好,不能堕了先辈的声名。”云倾道,“想我也是独子,却时有怠惰,听了不免惭愧,因此那段日子里读书习剑都加倍用功。”
两个半大娃娃凑在一起,再自觉也免不了要偷闲玩闹,他带着她到林中看松鼠,在清晨的雾霭里采蘑菇,一起在山溪中捉蝌蚪,谢蕴湄描述湖湘风光,明秀的湘水,大大小小的客船、梢篷船张开桅帆,江流中的水鸟与沙洲。入冬时,他在院里拖着比身高短不了多少的木剑比划招式,她坐在石廊下学琴,两个人都练得心不在焉。天上忽然飘下雪花,从未见过雪的小女娃瞪大眼睛,丢下古琴跑出来,拉着她一起看天,欢喜地跳来跳去。对落雪司空见惯的他,突然也觉得,原来下雪是如此其妙的一件大事。
“这么说来,”唐斐道,“她还是你的青梅竹马?”
“是又怎样,”云倾冷冷道,“青梅竹马很了不起么?只准你有,我就不能有一两个?”
唐斐:“……”他这才发觉,云三公子今晚确实有点醉了。
“那阵子,父亲的身体才刚恢复一些,义父打理堡中事务,还要陪着他修炼内功、研习剑法,分不出精力在我身上。”云倾接着道,“因为有她在,我不至太过寂寞。但小谢只是由于一些缘故,暂时在云堡寄居,因此她家中派人来接她回去时,我虽然不舍,也没有办法。分开的时日一长,也就渐渐淡忘了。”
他的声音顿住,似是有些出神:“而后近十年过去,我又见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