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唐斐耗尽力气,终于让自己暂时摆脱了性命之忧的时候,婷云正带着从属,穿过山石裂隙形成的通道,来到山谷内侧。
婷云是来送药材的,需要唐斐当面检视过才算完成交接,然而依照惯例吹了一长一短两声哨音,木屋方向却迟迟不见人来。她等了好一会儿,再吹了两遍,仍旧毫无动静。
“姑娘,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一个白衣少年小心提议道,“要不,我等入内看一眼?”
婷云蹙起眉头,也觉得不太对劲,然而她记得清楚,唐客卿对于疗伤期间不容打扰是相当坚持的,眼下情况未明,自己若贸然带人靠近,难保不会生出事端。但如果放着不管,万一真的发生了意外呢?
她思忖了一刻,终是拿定主意,吩咐两名从人守在原地,自己匆匆返身赶回云堡,去向堡主请示。
云倾得到禀报,也不禁皱眉,想起唐斐之前那副言行无忌的样子,当着下属顶撞自己,他可还没有消气,一点也不想理会这家伙的死活。
他自问对唐斐已经够宽容,对方偶然闻哨音而不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说不定正在泡温泉脱不出身,或是在忙着旁的琐事,甚至在房中睡大觉,自己无论是置之不理,还是直接命下属入内查看,都在情理之中。
但他随即想到了唐斐缜密的性格,凡事考虑在前,不容许出现任何纰漏闪失,待人接物满含审视和防范,从不肯留下半点空隙或可乘之机……按理说,婷云之前就说过会去补送药材,没理由毫无回应才是。唐斐毕竟是在独居养伤,山谷虽然很安全,也难保不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
“也罢,你们暂且候命,”他说道,“我过去瞧瞧怎么回事。”
婷云一愕,看着云倾起身出门,白衣拂动间,已朝着山谷的方向而去。她报讯只是出于稳妥起见,想不到,堡主竟会亲自前往。
从云堡到流萤海所在的空谷并不是很远,云倾施展轻功,体内真气流转,脚下极是迅捷。沿着山势飞掠而上之际,他不期然想起当日带着唐斐走过同一条山道,唐客卿明明体力不支,却要竭力掩饰,佯装成若无其事,实在不是一般地逞强好胜。
可也是这么一个内力全失,亟需养病延命的人,在自己与柳无影决战的生死关头,比任何一名下属都更懂得把握时机和分寸,也更加精准果断。
因此虽然不悦,自己仍是默许了他单独行动,唐斐就像旷野里的一匹孤狼,负伤后非得躲藏到某个隐秘安全的角落,蛰伏起来。
不一时到了山谷,两名等在原处的从人急忙上前参见堡主。从婷云赶回到云倾前来,已过去一个多时辰,谷内却仍旧悄无声息。
异样的感觉在心头扩大,云倾命两人随后跟来,自己径直朝流萤海的方向掠去。
相隔十余日,谷中依旧温暖如春,芍药花开得明明灼灼,绿意盎然的草地却被拔掉了不小的一片,当中支起药炉,从上面熏黑的痕迹来看,应是经常使用;药炉旁边又挖了一个浅坑,里面木柴的余烬尤自散发出袅袅轻烟。
云倾:“……”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抽了抽,木屋里明明有厨房,怎么还幕天席地另起炉灶,弄得烟熏火燎?
距离不远的树上挂了一盏风灯,另一盏摆在石潭侧畔的一块大石上,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一带就是唐斐日常活动的范围。四下静寂,不见那人的踪影,云倾本想到木屋里转一圈,然而带要回身,他的目光忽而一凝。顺着放置风灯的大石再向前,几块凹凸山石后方,依稀露出一角衣袂,以及半截光裸的手臂。
云倾不及多想,足尖轻点,纵深掠到石上,居高临下望去,岸边的草地上果然一动不动俯卧着一个人,衣着凌乱,不,是衣不蔽体,或者说压根没穿,一件单衫只胡乱搭了半边在身上,线条流畅的肩胛、背脊,修长匀称的四肢全都暴露在空气里。浑身上下,温泉熏蒸出的潮红色还未完全褪去。侧脸轮廓挺秀,然而双眼紧闭、不省人事,不是唐斐又是哪个?
云倾:“……”基本上,他已经推测出之前发生过什么了。不可一世的唐掌门,居然会因为浸浴太久脱力昏倒。等他到了近前,俯身察看,才又发现面前之人的唇角隐隐渗出一丝血迹,像是曾经强行用力,以致受了内伤。
云堡的两名少年从属落在后面,当他们急急来到泉潭附近时,就看见堡主沉着脸,也看不出是生气、不耐烦,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怀里打横抱着衣冠不整的某个客卿,走到木屋前,头也不回地吩咐:“去取干净衣物和伤药来,煮一壶解暑茶,还有,把外面那堆乱七八糟的炉子和木柴都收拾干净!”
唐斐清醒过来时,外面的天色已近黄昏。他发觉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身下是雪白宽大的卧榻,跟着就觉出喉咙像被刀子割过一般,火烧火燎地疼痛,太阳穴也阵阵昏涨。
床头小几上放着茶壶茶盏以及一锭药丸,他定了定神,伸手拿起,确认是活血化瘀的内服伤药,于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将药丸嚼碎和水服下,才慢慢打量四周。
此刻置身的屋宇与连日来居住的客房格局相近,空间却要宽敞得多,入目所及,床榻、幔帐、坐垫,几乎所有用到布料的地方全是雪白的,只边角处缀以银色云纹,陈设异常简净,寻常起居之处常摆放的屏风、香炉、瓷瓶等一件也无,简直犹如一个雪洞。他对这种只能用单调来形容的风格并不陌生,云堡之中,云倾的住处就是如此,再看窗外绿草石潭的景色,仍是身在流萤海。
难道这里是堡主专用的木屋?云倾来了山谷?昏迷前的片段闪过脑海,最后一幕,自己好容易挪上岸,喘着气去拿衣服……他急忙低头,身上穿着件干净清爽的内衫,一切仿佛都很正常。
外间脚步声响,一个白衣人走进来,衣袂飘然,眉目如画,正是他目前最不想见到的人,此间的主人云倾。
四目相对,云堡主的神色一如平日般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然而似乎,又透着好整以暇:“唐先生醒了,有没有哪里不适?”
声音同样清冷无波,但落入耳中,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揶揄意味。
唐斐下意识地将茶盏凑近唇边,想喝上一口作为掩饰,但杯子里已经空了。即使以他的脸皮厚度,此刻也有点难以面对,唯有咳了一声,惜字如金地答道:“还好。”,又明知故问,“这里是何处?”
“自然是流萤海。”云倾的神情依旧十分淡然,“不过不是客房,是我的居所。”
他近几年极少来山谷盘桓,也懒得问哪一幢木屋是唐斐在借宿,直接把人丢进了自己往昔常住的地方。
“在下多有叨扰。”唐斐道,语气前所未有地客气,“云堡主事务繁忙,今日突然过来,不知是为了……?”
他问得有些艰难,但昏迷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从草地上被挪进房间里的,总得探询一二。今天面子是肯定没有了,能否保住一点点里子,只能寄希望于云倾是后来才到的,并未亲眼见证自己最狼狈的模样。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试探和闪避。
“我确实忙得很。”云倾朝他瞥了一眼,像是没注意到对方不太自然的表情,不紧不慢道,“如果不是下属发出哨音,却半天等不到你的人影,又不好擅入,本堡主也犯不着特地来一趟。毕竟,唐掌门自己能照料起居,又不屑我云堡众星捧月的做派,过多关照弄不好是要讨嫌的。”
唐斐:“……”
云倾目中闪过一丝笑意,也不理会唐客卿摇摇欲坠的面子和里子,继续悠悠道:“不过么,就算一向风餐露宿惯了,此处厨房炉灶、屋舍卧榻齐备,实在无需点篝火,睡觉也最好莫要在草地上,否则正值疗养之时,万一不慎着凉生病,岂不是得不偿失?”说着,摇了摇头,颇为无奈,“从人们都怕冲撞了唐掌门,我可不想下次再来时,又得抱人回房。”
他速□□洁,草地上虽然还算干净,到底是野地,回头唐斐躺过的床单被褥都得更换才行。
唐斐:“……”
他觉得,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极其耳熟,目前的场景也莫名地似曾相识,但是,与自己以往一次次给云倾疗毒治伤的情形相比,双方的处境好像完全对调了,虚弱地躺在床上被嘲笑的变成了自己。
从前绝对是大意了,云倾空有一副清冷绝俗的外表,其实记仇的本事一点也不落人后。而且这嫌弃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末了,他只好又咳了一声,干巴巴地说道:“有劳云堡主。”后面便再也接不下去。胸口隐隐作痛,本来是因为用力过度震伤了内腑,但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内伤好像更重了。
云倾让从人将木屋和草地都整理清爽。平心而论,除了药炉和那一小堆篝火余烬比较碍眼之外,其他地方都维持得相当整洁,晚间两盏风灯点亮,映着涌动流淌的泉水,甚而有几分诗情画意,不难看出,唐前掌门虽然难緾又偏激,但并不是个不懂意趣的人。七月十五那一晚过后,云倾已经宽宏地将心里的小本本清空,决定对唐斐既往不咎,但能见到这个时时冷嘲热讽的家伙吃瘪,也是十分愉快,因而在用晚饭时,唇边一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不欲在流萤海留宿,饭后就要回去,唐斐被看了笑话,也巴不得对方快快离开,心里琢磨着如何找个借口将几名从人也打发掉,他还是不习惯疗伤时有陌生人在附近。
云倾走到门边,才记起另一件事,开口说道:“谷中温泉虽好,但疗伤也有轻重缓急,浸浴次数一多反而虚耗体力。你休息一晚,明早起身后,且先回堡里住两日吧。”
唐斐微微一怔,云倾亲自来到山谷,他心里本就有些纳罕,难道是改变了主意,要借今日之事作文章,不让自己使用温泉了?
云倾见他神色微凝,目光转为锐利,心知多半是会错了意,淡淡说道:“后天晚上是八月十五,堡中会有饮宴,除了门下的管事、护卫,幽州、云州各处分舵的主事之人也大半会来。”他顿了顿,“你既是我云堡的客卿,若不现身参与,未免于礼不合,不妨到场认一认人,待过完中秋再回来不迟。”
在云堡,中秋宴是比较重要的节庆场合,除非下属确有要事无法赶回或是犯错受责,都要如期参加。他本来让婷云通知唐斐,现在既然自己都来了,索性就直接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