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斐而言,远赴北地的唯一目的就是治疗经脉,好容易在流萤海住下来,一点也不想半途打断,去出席什么节庆应酬。但他终归是做过门主的人,客卿虽只是云倾给的虚衔,却也是自己在云堡安身的身份凭依,即使是虚应故事,场面上总须过得去才行。
而且,刚刚被云堡主撞到最倒霉不可言说的现场,要冷下脸拒绝也有些底气不足,他唯有点头同意,反正这两日的确需要恢复体力,不宜再泡温泉,回去云宝转一圈也不会耽搁什么。
故而次日清晨,他没再浸浴,略收拾一下就与两个从人一道回了云堡。
堡内上下正忙着张罗中秋节庆,堡主在一月前的决战中获胜,一举除去宿敌万花谷,另一家对头鹰鹫帮也近乎分崩离析,人人面上都带着轻松欢愉的笑容。唐斐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直到下午的时候,经过附近的从属们发觉院门开了半扇,里面飘出悠悠的药气,才相互嘀咕一句:“莫不是那位唐大夫回来了?”
唐斐并不在意旁人是否关注自己,他只打算住上两晚,应个景而已。为了恢复体力,简单地用过午饭后,整个下午都在睡觉。傍晚再起身时,柔云带着人来送节例:点心、茶叶、腊肉、榛蘑,一坛陈酒,两身新作的衣衫,还有二两银子红封。
唐斐看着仆从将一堆盒子、纸包、竹篓搬进堂屋,尽管都是寻常东西,却显得热闹而殷实。他淡淡说道:“想不到,你们几个随侍堡主,竟如此有空,连送份例都亲力亲为。”
柔云是此间有限几个知道唐斐真实身份的人,加上相处多日,算是比较熟络,闻言笑道,“唐先生医术了得,又是我云堡唯一的客卿,自然是不同的。”
说着,又抿唇一笑:“连堡主昨日得知先生可能碰到意外,都立即放下手上的事,赶去了那边,婢子岂敢有半点懈怠?俏云听说了,也很惦念您呢。”
唐斐:“……”他忽然有点头痛,自己狠辣无情的形象好像有崩塌的危险,昨天那件越早忘记越好的倒霉事,难不成要变成几个侍女口中的话柄和笑料?
唐前掌门今次回来没有任何计划,唯一的目的就是休息、应景,但是在众人的眼中,他作为堡主延请的客卿,实际职能却是一名大夫。
云堡内本来也有两位大夫,但临近中秋,年资比较老的谷大夫告假下山与家人团聚,而另一位,却是前一天不小心吃坏了肚子,自己病倒了。如是一来,当身体不适需要诊治时,堡中的人们很自然地想到了刚刚归来的唐客卿。
八月十五晨起后,唐斐的小院里陆续来了几波人求诊,有练剑切磋时不慎受伤的护卫,有偶感风寒、头疼脑热的从人,有干活时闪了腰来求针灸的婆子,甚至还有红着脸说自己气血不畅肚子痛的婢女。
唐斐很无语,但每一个登门的病号都表现得十分坦然,生病求医本就是理所当然,您说客卿不是大夫?可唐先生不是还为堡主疗过伤?医术一定是不错的,治病如救火,堡里恰巧没有其他大夫,您就帮个忙吧。年轻经验少也没关系,都不是什么大病。
唐斐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回绝,在云堡,他不是江湖上谈之色变的煞星,而是一个不谙武功的普通人,唯一拿得出手的技能就是医术,怎能怪人家来看病?而出于韬光养晦的考虑,似乎也不宜表现得太过冷漠、不近人情。流萤海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眼下一切以稳妥平顺为要,没必要为一点小事生出枝节。
到了近午时分,唐大夫已经给一个护卫处理好了剑刃划伤,给两名从人和一个侍女分别开了伤风感冒、退烧祛寒以及调经理气的方子,甚至给一个扶着腰的婆子扎了两针,虽然面无表情,眼神略显寒冷,但上门的众人还是很满意,觉得这位大夫只是脾气有些孤僻而已。
等最后一个崴了脚的厨娘也离开了,从人提着食盒进来,摆上午饭。唐斐坐到桌前,打算用过饭后就将院门关上,睡个下午觉养足精神,好去赴晚上的中秋宴。不想才拿起筷子,外面又传来一阵人声喧哗,而且越来越近。他不禁皱眉,心中一阵不耐,云堡哪里来的这许多病患,芝麻大的小事也要找大夫,还有完没完?
转眼间,一行七八人涌进院内,两名男子一前一后抬着副担架,当先一人抄着手走上前,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最后定在唐斐身上:“唐大夫请了,在下云枞。”
名字有些耳熟,唐斐想起上午的时候,曾有陌生仆从送来一张名帖,请唐文大夫前去诊病。他连接待上门的病号都是勉为其难,怎么可能出诊,因此正眼都没看那帖子一眼,只回了一句:“要看病就叫他自己来。”当时仆从报出的姓名好像就是云枞。
他抬眼打量,来人年约三旬,身上袍服是管事常穿的式样,剪裁质料颇为考究,五官倒还周正,但脸上一副骄矜倨傲的神气,不免令人不喜。
再望向担架,上面躺着个青年男子,双目紧闭,面目浮肿,几乎辨不出本来长相,身上盖了条薄被,露在外面的手臂也肿胀发黄,显然病情不轻。
“唐大夫贵人事忙,在下这点区区薄面请不动。”云枞察觉他的目光,皮笑肉不笑道,“但是治病如救火,总不能一味拖延,让我的随从等死,说不得只好舍了这张脸皮来叨扰。不知现在可方便诊治了?”
唐斐在脑海里搜寻一遍,隐约记起柔云曾经提到,总管楚瀚亭家中从几代前起就是云堡的属下,楚总管的弟弟目前在外担任涿州分舵的舵主,此外还有个堂弟在堡中做管事,好像就是叫云枞。
“原来是枞管事。”他淡淡道,“瞧这排场口气,我还当是云堡的半个主子来了。你的手下要看病,做大夫的就得撇下先来的病人过去侍候着,是么?”
云枞一噎,脸色顿时有些涨红,他虽然仗着与楚瀚亭沾亲带故,常抖一抖威风,但也懂得见人下菜的道理,堡中众人往往也会礼让三分,谁料一个新来的年轻大夫,言语竟是毫不客气。他总不能说,自己的事就是比其他属下都重要吧。
旁边的几个跟从却已叫嚷起来:“枞管事是给你面子,真真不识抬举,还啰嗦什么,快救人要紧!”
“事有轻重缓急,阿齐中的毒这般厉害,眼看都快没命了,那些不痛不痒的小病如何能比?”
“枞公子,看他也不像有本事治得了,何必多费唇舌,咱们还是赶紧到山下镇子上去请大夫!”
唐斐对悬壶济世没什么兴趣,但听说是中毒,不由多了几分关注,他走到担架跟前,端详那年轻男子,但见面上隐隐笼着一层黑气,再翻开眼皮,眼睑发青,眼白泛黄,确是体内有毒素之象,他开口问道:“你们说他中了厉害的毒,具体怎么回事?”
云枞哼了一声,众跟从一阵七嘴八舌,将原委讲了个大概。
云枞身为一名中等管事,职权不大不小,负责苍山北麓的一片林场,他昨天下午带着两名人手去例行巡视,病人名叫赵齐,在溪边歇脚的时候被一条突然蹿出来的蜈蚣咬中小腿。山中遇到蛇虫本属常事,虽然那条蜈蚣长得又粗又长,背上依稀还有几道彩色斑纹,他们也没太当回事,敷了些随身携带的药膏就继续前行。然而不出半个时辰,赵齐就说走不动了,继而呕吐不止,浑身抽搐、痛苦难当,只能由另一名随从周信背着赶路,待回到堡中时已经连话也说不出了。
云枞到楚总管处要了一枚解毒丹,给他服下去,情况似有好转,众人也就放下心,以为已经无碍,没曾想到了今天早上,赵琦昏迷不醒、全身浮肿,眼看要不中用,才都慌张起来。
唐斐听完,伸手给病人搭了个脉,再掀开薄被,左边小腿上果然包着纱布,遮住一处红肿伤口。
他查看一遍,又问道:“你们三人都见到那条蜈蚣了?究竟长什么样子,确定长了五彩条纹?”
云枞已折腾得十分烦躁,沉着脸道:“我当时不在跟前,赵齐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周信该是瞧清楚了。我说,你到底会不会医?别是白问了半天,压根没办法!”
他打定主意,要是这碍眼的家伙拿不出救治之法,今日少不得将他教训一顿出气。
周信是个体格健壮的大个子,闻言忙上前道:“小的当时看见一条蜈蚣,有一尺来长,手指粗细,一闪就不见了,背上确是有好几条花花绿绿的斑纹,煞是吓人。”说着,用手比划出尺许的长度。
众所周知,如蜈蚣、蜘蛛之类,越是五色斑斓,毒性就越是猛烈。唐斐的目光从他满是忠厚憨直的脸上掠过,微微挑了挑眉:“原来如此,毒性是有些怪异,不过么,还没到治不了的程度。”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青玉瓶,倒出少许白色药粉,让从人用温水调匀,给赵齐灌下去。不到一盏茶十分,本来在担架上昏睡的病人忽然喉咙里一阵作响,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半撑起身,朝地上连连呕吐起来,应是从昨天起就没吃什么东西,只呕出一摊黄水,气味腥臭难当,在场人人都皱眉掩鼻。
然而赵齐吐过之后,脸上的浮肿却明显减退了一些,现出原本的五官轮廓,气色也随之回转,口中发出微弱的呻吟声。虽然仍意识不清,但任谁都看得出,他已经脱离了垂死的状态,比较像个活人了。
云枞将病人送来,本是由于仓促间找不到其他大夫,派人到镇上请需要时间,只得权且一试,心里并没抱多大指望,想不到这个新来的唐文虽然碍眼又无礼,却真的有几分本事。赵齐是自己刚提拔到身边的亲信,为人机敏,跑腿办事甚是得力,能检回命来自然是好事。
他登时也不恼了,脸上现出笑容:“唐大夫年纪轻轻,医术了得,适才是在下一时心焦,多有得罪。”又想起唐文是堡主亲自任命的客卿,破例拱了拱手:“不知这毒可是不妨事了?”同来的几人也大都露出喜色。
唐斐神色漠然依旧,对云管事前倨后恭的态度就像没看见,冷冷说道:“稍许缓解而已,连你等长年在苍山的人都没见过的毒蜈蚣,要解毒谈何容易。”
他顿了一下:“先抬到隔壁厢房里,我再配些药材,他运气够好的话,说不定能捡回一条小命。”
云枞面上一僵,自觉又讨了个没趣,放在平日里,以他的脾性早已忍不住发作,但不知为何,眼前的年轻大夫明明一共只说了几句话,连表情都没怎么变过,却让人看不透深浅,莫名地心存忌惮。
他干笑了一声,暗想近来诸事不顺,办事出错被表兄训斥,去趟林场也能碰上罕见的毒蜈蚣,治病又遇到古怪难缠的大夫,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悻悻然道:“既是如此,就有劳唐大夫,你们还不快快将人抬进房里!”
不一时,随着赵齐被暂时安置在厢房里,云枞带着随从告辞离去,一些路过并挤在院门口看热闹的人们也散了,口中还议论着,云枞居然没找麻烦,对唐大夫客气有加,倒是少见得紧。
唐斐命从人给赵齐灌一碗蜜水下去,稍微补充水分和体力,以免毒还没解完,身体先自支撑不住。
他回到堂屋,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旁边搁着云枞留下的几两银子酬谢。此人浮躁傲慢,对身边的人倒还不错。
唐斐坐下来,重新拿起筷子,唇边渐渐现出一丝玩味的笑意。赵齐小腿上的确是蜈蚣咬伤,伤处红肿、呕吐抽搐,也符合中了蜈蚣之毒的症状,然而五彩毒蚣岂是易与,伤口居然没有紫黑溃疡,脉象时快时慢,也有些对不上号。方才赵齐呕吐时,除了酸腐腥臭,鼻端还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尽管很淡,却让他想起了从前接触过的另一种毒,因为产自西域,数量稀少,能够分辨的人应是不多。
他仿佛闻到了一直以来所熟悉的阴谋诡计的味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看样子,云倾的云堡里,也不可能如表象般白衣如雪、光风霁月,而是同样有着包藏祸心的小人和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