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其他时候,唐斐一定会出言嘲讽:一口泉水也好意思称做海,云堡是不是太敝帚自珍了?
但是此刻,他一时没有开口,入目所见的岩池温泉,比起心目中预想猜测过的泉眼,声势实在要大太多,简直可说壮观。这处山谷位置如此隐蔽,云堡必定也视作机密,云倾却似毫不在意地将自己带来了,事先连条件都没有提。如果情形倒转,同样的温泉位于唐门,自己肯不肯大方借给外人呢?泄露出去岂不麻烦?
“这里平时少有人来,不过现在已经收拾妥当。”云倾道,浑然不知唐前掌门心中对自己的评价又增加了一条“轻率”,“疗伤非是一天两天的事,你不妨住下来一段时间,徐徐将养。”
顺着他的视线,唐斐才注意到,越过芍药花丛,泉潭北侧,树木掩映下露出木质房屋一角。
木屋一共四五栋,外墙与屋顶全用整根的圆木搭建,相互间以木质回廊连接,虽不能与云堡宏大精美的建筑相比,却别有一种朴实的韵味。唐斐随着云倾走过去,潭边设有石桌石凳,形状古拙。他适才全部心神都被温泉吸引,此时才发觉这一带确是经过用心维护和打理。
木屋前已有人迎候,为首的白衣少女领着四名从人打扮的少年,踏前半步躬身施礼:“参见堡主。”
云倾颔首:“婷云经管云堡别业,我交代过了,她会为你安排日常起居,不管有何需要都可以找她。”
那少女瓜子脸庞,容貌秀雅,闻言又朝唐斐敛衽为礼:“婢子见过唐先生。”
唐斐心道,曾闻云堡四婢各有千秋,柔云娴静温柔,俏云明丽泼辣,这婷云神态间却颇有几分灵动慧黠,想来处事也甚是机敏。
他淡淡说道:“多谢堡主美意,既如此,我便叨扰一阵子。只不过,服侍之人却是不必了,我自己会料理起居。”
几名从属闻言都露出讶然之色,空谷寂寂,不要人服侍,难道这位唐客卿打算独自待下去?
云倾也不由意外,能够进出流萤海的都是堡中精挑细选出的人手,忠实可靠,自己还特地指定要男子,莫非唐斐还不满意?他蹙眉道:“你若不习惯让从人照看琐事,换成侍女亦无不可,否则烹茶煮饭、熬药洗衣,总是不便。”
此语本是好意,殊不知,唐前掌门从一开始,最看不惯的就是云堡扈从如云的排场。
“用不着。”他冷冷打断,唇边已带上了一丝讥诮,“我早已说过,一向风餐露宿惯了,比不得云堡主身份尊贵,随时随地众星捧月,暂时借用贵地而已,过多关照可无福消受!”
“你……”云倾顿时气结,要不是念着唐斐在决战关头几番相助,他才懒得操闲心。为了让这麻烦家伙疗伤续命,自己病还没好全就亲自过问,又引路将他带来流萤海,已经足够以诚相待,实在不明白此人又在发什么疯。他算是明白,为何唐斐原本明明有一身傲人武功,有唐悠那样为他着想的青梅竹马,到头来却能将一把好牌打烂了,这性格简直没救。
算了,反正这家伙接下来都要待在山谷里养伤,自己眼不见为净。
在场几人眼睁睁看着云堡主本来和悦的脸色转为冷凝,瞬间寒若霜雪、百草凋敝,最终冷冷一拂衣袖:“随便你!”
婷云点漆般的眼珠转了转,已经好久没见到堡主发脾气了,尤其近几年,脸上连真正的喜怒哀乐都不多见,柔云说得没错,面对新来的唐客卿时,公子的表情像是格外生动。
她想了想,也不多言,只朝唐斐笑道:“左边那栋是客房,蔬果米粮已备在厨下,还有药炉,唐先生可要入内瞧瞧?您是今日就住进来,还是先回去收拾一下?如果有需要奴婢出力之处,尽管吩咐。”
两天后,云堡的护卫从人们发现,唐大夫的小院空了,据说是暂时被遣去了别业,但具体是哪一处、何时归来都不清楚,除了个别对年轻英俊的新大夫感兴趣的侍女外,也无人在意。
同一时间,唐斐站在流萤海的石潭边,再一次面对热气蒸氲的泉水。外面秋意萧瑟,人们已经换上夹衣御寒,这处与世隔绝的山谷中却是温暖如春,几只山雀在芍药花旁的草地上吱喳跳跃,此时此地,只剩下他一个人。
唐斐慢慢吁出一口气,不知怎地,又想起了云倾。云堡主估计是对自己的不识好歹相当气恼,拂袖而去后就不闻不问,本来搬进来前应该再为他诊一次脉象,也被挡驾了。
他过后也觉得当时的措辞略显冲撞,得罪堡主对自己没任何好处,但云倾似乎不够明白,疗伤时要求独处实属正常,只因过程中往往不容打扰,或是无力防范,若非绝对信赖之人,岂容靠近?还是在那一位心目中,只要是身边的人便尽皆可信?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向木屋,开始一心一意地着手准备。不觉间,内心已充溢着渴切与期望,同时也隐隐有着紧张,甚而恐惧,因为云蒸雾霭的流萤海,已是恢复武功的最后一线希望。
入住的第一天,唐斐将石潭边的草地清出一小块,重新搭了一个药炉。厨房里的炉灶其实很完备,但用药是件精细的事,时常需要根据时辰和情况进行调整,毫厘之差就可能效果大异,因此药炉还是离温泉近一些为好。
他又在周围查看一番,对巡视的结果很满意,木屋后方百余步有一口水井,水质清冽沁凉,可供日常饮用烹煮;山谷里平静安宁,时而能看到野兔、山鸡和各种鸟雀,但并没有猛兽出没的痕迹,想是峭壁环绕,难以攀援越过。
婷云表示每隔三日会派人送来新鲜食材,放在山石缝隙形成的通路出口,唐斐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他觉得以谷中得天独厚的条件,就算没有补给,自己也绝对不愁吃喝。
傍晚时分,他烧了些饭食填饱肚子,而后将一包药材放进砂罐,倒入新汲的井水,端到外面的药炉上煎煮起来。
夕阳已沉入山峰之后,天际唯余几抹残红晚霞,与药炉里暗红色的炭火相互映衬。唐斐沉默地用铁筷拨动木炭,看着砂罐里的药汤像温泉水一样咕嘟翻滚起来,散发出浓郁的药气。
唐秋给的药方里附有详尽的说明,第一步就是去除体内淤血,他已经按方服用了好几剂。
药熬好了,他隔着棉纱滤网将苦涩的药汁倒进碗里,等到温度稍凉,端起来一饮而尽,少顷,用手肘顶住肋下,猛地吐出了一口紫中带红的淤血。
血色变红是好现象,意味着体内的淤血已经清得差不多,起初第一服喝下去,吐出的全是黑色的血块。
唐斐的目光掠过缓慢渗入泥土的血迹,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他早已分不清身上的各种暗伤是怎么来的,也许是当掌门的三年里一次次刀光剑影、争强拼斗中落下,也许是练习玄天秘籍时急于求成,太过冒进所致,也许是由于近一年多来江湖落魄,吃了大大小小的亏,以及陈年积累的毒素。总之一路走来,撑到现在,身体状况已是强弩之莫,实在破败得很。
这种时候他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唐秋,应是天赋的关系,唐秋的武功比自己稍逊,医术却精湛得多,同样是诊脉辨症,他总能体察得更加精微,药材到了他手里,似乎也能发挥出更强的功效。所以从少时接触到医术起,他已经习惯了任何头疼脑热、发烧不适都交给唐秋,那时候的唐秋还未改名,还是属于他的唐悠。
只是物极必反,被照顾得太好了就不懂珍惜,以至过去的四五年里,绝大多数受伤中毒需要医治的时候,陪伴身边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而这一回,无论从药方还是安排来看,唐秋无疑在短短一个夜晚耗费了极大的心血和思量,连左回风的人脉资源都动用了。
按照药方上的注解,淤血除尽后,就换成滋养内腑的温补方子,结合苍山温泉的效力徐俆调理,待到元气稍复,再进一步疗愈体内积累的毒素和暗伤,才有可能逐渐修复、贯通经脉,使真气能够重新运转周天。
唐斐不确定整个治疗过程需要多长时间,一切都得视效果和进展而定,到了中后期,方剂也得自己根据身体状况决定。即使拼力争取到了云倾的支持,汇集了天时地利、珍贵药材,也得耗去短则半载,长则一两年时光,而且,很可能吃足苦头,最终结果仍是失败。
不知过了多久,唐前掌门从无尽的思绪里回过神,才发觉天色已然全黑,一弯弦月自天际升起,挂在墨蓝的夜空。山谷里的禽鸟早已归巢,停止了吱喳啾啁,耳畔除了秋虫犹自低鸣,唯有泉水不绝拍打山石的声响,鸣珠溅玉般,在寂静的夜色里分外清晰,如同在邀请,在蛊惑。
月光洒落如白露,茵茵的草木与芍药花从像被笼在乳白透明的纱帐中,于静夜里陷入了沉睡,氤氲在石潭上方的水雾不住改变形状,愈发神秘而缥缈。
唐斐不再耽搁,起身走近潭边,除去衣物,下一刻,他放任自己浸入了流萤海鼓荡如沸的泉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