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石道人没能等到带着人质下山的两个亲信弟子,加上自身毒伤严重、帮内众叛亲离,已经彻底无路可走,次日唯有满眼血丝地来到云堡求解药。
当然,冲突在前、约战在后,加上昨晚那一出,可想而知不会有什么好待遇。云堡并不缺少对付仇家宵小的方法,况且如今还多了一位记仇的唐客卿。
唐斐自己懒得出面,但只消从大夫的角度略施手段,也就够赭石受用了,比如配置一种令人感官灵敏的药粉,不管挨鞭子还是被点中麻穴,痛痒程度瞬时提升数倍。
三天后,被从头到脚收拾过一遍的赭道长由云泊带着几名护卫押送,踏上了前往青州千叶万壑门的路途。根据比武前立下的生死文书,落败一方必须听凭发落,赭石也无话可说。被送回师门固然是有死无生,但继续留在云堡简直生不如死,就如那诡异无解的毒针一样,剑宗名门怎么突然掌握了如此多可怕的整人手法,他只求快快离开这噩梦般的地方。
方应扬在与宗方比剑时受了轻伤,七八日过去,已然大致痊愈,他与师兄宋池也要告辞了。云倾感谢铁剑门在紧要关头援手,亲自出来相送,又让楚瀚亭送到小镇上。经过七月十五一番对敌,这两人对云倾的剑法造诣已是由衷钦佩,回想决战之际剑华似雪,血溅五步尤不停手的决绝,更是心折,当下都请云堡主安心养伤,珍重道别。
方应扬走了两步,终是忍不住转身,见唐斐站在云倾身侧不远,正悠然抱臂,目送自己师兄弟二人,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你究竟是什么人?”
自从比武场上下来,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许久,云堡这位一开口就气死人的年轻客卿,却有着超出想象的莫测手段,关键时刻扭转局势,甚至自己能安然无恙也应是对方相助的缘故。
难道真是柳无影和宗方口中那个人?可他为何要易容?如果是唐门的前任掌门,又怎会没有武功?
方应扬觉得自己不该多问,但是又实在克制不住,要是就此带着疑问回去,他一定会憋得睡不着觉。
唐斐面对他满含好奇探究的目光,淡淡一笑:“敝姓唐,方少侠今后不妨就叫我唐文吧。”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目前都不宜暴露身份,索性将自己姓名里的“斐”拆开,只取一半。
唐文,平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方少侠思来想去也毫无印象,料来是被敷衍了,唯有怏怏而去。但也是从这一天起,云堡客卿唐文的名号开始为江湖所知,尽管一时之间,还不曾将它与曾经叱咤武林的唐斐联系在一起。
云倾在中原决战中受伤甚重,但他年纪尚轻,内功精纯,经过半个多月的医治休养,伤势已痊愈了七八分。
养伤的日子里,陆续有外间的消息传到云堡:鹰鹫帮在赭石被押走后正式陷入了内乱,几支派系都想趁机夺取帮主之位,而万花谷则彻底没了声息,据说柳无影的一行人马撤下苍山后不久便即消失无踪,沧州北郊的山庄里也人心离散、各奔东西。
云倾与柳无影交手已久,隐约感到有些异常。此人经营多年、深沉阴狠,纵然落败身死,手下的势力也不至于这般一溃千里才是,总该留有一点后着。
但他的仇人只有柳无影,没兴趣理会其他蝇营狗苟,无论鹰鹫帮的烂摊子还是柳无影的余党。
云堡已恢复了宁静,唐斐起初每天来为堡主诊疗一到两次,待到木芙蓉的毒性除尽,就变成两三天才来一次。云倾听说他查看过云堡的药库,对现有的药材储备很不满意,开列出一张清单要求添置;又到武器库里转了一圈,对堡内现有的暗器同样嗤之以鼻,好在没提出重新打制,只挑选了一些金针、铁蒺藜等拿走了。此外多数时候,他都待在那座单独的小院里不出门,房中时而飘出煎煮药材的苦涩气息。众人都觉得这位大夫脾气孤僻不好接近,暂时也没人找他看诊,也不知那些药是给谁熬的。
云倾默然,他已将唐秋托付的几张药方转交给了唐斐,看来人家是在自行抓药调理了。他并没忘记唐斐来到云堡是为了疗养内伤,有时也能看出对方的气色不太好,只是唐斐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比没病没灾的人还不需要帮助,丝毫不像个经脉受损,即将时日无多的病患,张口说话也仍然那么气人,弄得他有时会疏忽这一点。
他找来楚瀚亭,吩咐将别业收拾整理一下,供唐客卿小住一阵子。苍山内外、方圆百里,云堡的别业有好几处,楚瀚亭一时摸不清堡主的意图,难道是要将唐文这个危险人物支得远一些?试着问道:“堡主是说,让唐客卿住到云栈小筑那边去?”
云栈峰是苍山北峰,虽然同在此山中,然而距离既远,山路又迂回难行,单是往返就需好几日工夫,可说云深不知处。
云倾看他一眼,淡淡道:“不用那么麻烦,是流萤海。”
如果说云栈小筑在云堡的别业中算是比较远的一处,流萤海就是最近的,而且,也是最隐秘的一处。
三天后,当云倾亲自领着唐斐沿山道迂回向上,往目的地行去时,眼前似乎还晃动着楚总管吃惊的表情,混合着意外、不解,还有几分担忧。
也难怪,苍山地势险要、物产丰饶,外敌如鹰鹫帮之流本就十分眼热,若是拥有疗伤药泉之事传出去,势必引来多方觊觎。
北地山中气候高寒,时至七月末,已然叶落枫红,一派秋日景象。唐斐跟在云倾身后,沿着略显崎岖的山道前行。他的体力如今并不是很好,内力全失、气血阻滞,比起伤势初愈的云堡主大有不及,云倾虽未使出轻功,一段路走下来,他却已经额角见汗,跟得颇为吃力。
这样力不从心的情况,他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但不知为何,尤其不愿在云倾面前流露。或许是在初识以来的两个多月里,剑法高绝的云堡主实在太倒霉,不是中毒受伤,就是受伤中毒,唐前掌门一边搓圆捏扁地医治,一边于千钧一发之际江湖救急,已经建立起相当的心理优势。
此刻望着前方飘逸如轻云的白衣身影,他再一次感到了久违的力有不逮与无奈。自己已不再是纵横无忌的唐掌门,而只是一个寄身云堡,前途未卜的废人。
唐秋给的药方和雪莲寒芝丸或许能使他活下去,但经脉能修复到什么程度,能否恢复一些内力,实在殊无把握,而这一点,对自己却至关重要。他不能不将希望寄托在苍山中那一处传说般的疗伤泉水上,连唯一保命的星如雨都搭了进去。
现在,付出似乎到了获得回报的时候,虚无缥缈又时刻记挂的一线希望即将展现在眼前,由不得令他有些紧张。
他不想表现出体力不支,一面极力跟上云倾的脚步,一面还尽量控制呼吸不要变得太粗重,不觉间额头已挂满汗水。
云倾并不回头,却像背后生了眼睛一样,于此时放缓了速度,淡淡道:“快到了,就在前面不远。”
语气闲适,有着冰玉相击般的质感,唐前掌门却莫名地听出了一丝揶揄,就像在嘲笑自己强撑面子。但他来不及气恼,脚下方向忽而一变,已被带着转过山壁,折向一条岔路。
分辨方位,这一带应是云堡所在山麓的东边,地势高出数十丈,但见奇峰兀立,峭壁森严,草木疏落地扎根在石缝中,一丛丛行将凋萎。
唐斐打量四周,山路已到尽头,不见水源,这里怎么看也不似疗伤之地,倒更像私下寻仇、杀人灭口的好所在。
他盯一眼云堡主的背影,不至于吧?就算满江湖的仇家一起找上门,自己可从未有半分亏欠过云倾,难道是左回风的诡计,授意师弟在北地山中悄然除掉自己,永绝后患?一思及此,他脚下不禁一顿,身体也随之绷紧。
云倾却不知道此人在胡思乱想,足不停步地径直走向一侧山壁,不等唐前掌门展开想象,他已回过头,不客气地说道:“别磨磨蹭蹭的,快点过来!”
唐斐尚未来得及反应,前方白色衣袂闪动,云倾的身形竟倏而隐没不见。他略感讶异,下意识地上前几步,才看清峭壁石上有一道长长的裂隙,宽度仅容一人通过,云倾原来是进入了其中。
蜀中多山,奇峰怪石或山中岩洞并不少见,他顿时明了,当下也跟了进去。
石缝中狭窄黑暗,云倾点燃火褶,跳动的火焰散发出一团光晕,照出两侧石壁和脚下的泥土。徐徐走了半刻,空间逐渐开阔,唐斐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水声,淙淙汩汩地流淌涌动,他的心也随之悸动了一下,若有所待。
越是往前,水声就越是清晰,泠泠如佩环鸣响,前方现出一点微弱亮光,再行出十余丈,随着一个转折,眼前豁然开朗,两人已经从石缝中穿出,来到山壁另一侧。
唐斐举目望去,但见群峰环抱,四下里草木葱茏、绿意盎然,尽是苍山中未曾见过的奇花异卉,有些连他也叫不出名目。嫩绿细草如同绒绒的线毯铺在地面,点缀着盛放的各色花朵,溪流如带,清澈入骨,蜿蜒流过其间。
谁会想到峭壁之后另有洞天,相比外间的秋风萧肃判若别境,连见多识广如唐斐也不由大出意料,心头震撼。
云倾见到他脸上掩不住的惊异神色,微微一笑:“这边走。”
他本性清寒,纵然含笑,也向来浅淡自持,但方才一笑中却多了小小的得意与戏谑,格外动人心弦。
唐前掌门又被白衣美人的笑意晃了一下,赶紧收慑心神。此间的空气比其他地方温暖湿润,混有一丝硫磺的气息,想来是下方有地热,加上周围山峰挡住了寒气,才会形成洞天福地般的景致。他弯腰触碰溪水,果然触手微温,不似一般山涧寒凉。
两人沿着溪流前行,地面上间或现出黑色与赤红的山岩,溪水时而溅落拍击在石上,水温却似逐渐升高,带起蒸腾的雾气,空气也愈发温暖。
而后,仿佛要为这一切奇景做出解释,隔着一片盛开的芍药花丛,唐斐望见了那处石潭。
石潭不是单独一个,而是一片,被山石分隔成大小不一、错落相连的许多岩池,当中最大的方圆近十丈,形状如同不规则的云彩,池水清澈,将溢未溢,一眼可见底部是整片赤红与黑灰色交杂的山岩,虽不知泉眼藏在何处,然而大大小小的水泡却从边缘与中心各处不绝上涌,咕嘟翻滚似成串的珍珠。池水上方热气升腾、水雾氤氲,如舒卷的云霭、飘浮的纱幔,几乎阻隔了视野。
云倾停下脚步,看着定定凝视石潭出神的唐掌门,淡然说道:“此地是二十年前,我养父秦深无意中发现,也是我云堡独有的灵泉,养息经络、疗愈内伤效验甚佳,名为流萤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