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较为正式的比武约战早已形成了一套默认规程，开场白过后，先说明即将比武的都有谁，出于什么缘由要约战于此时此地，而后宣读事先定好的比法和规则，如采用什么方式相战，是以武会友点到即止还是死伤各安天命，以及邀请了哪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到场以示郑重，请各位武林同道同为见证云云。
云堡与万花谷、鹰鹫帮定下的方式是车轮战，除却每场必须一对一之外，其余死生不论，手段招式百无禁忌，楚瀚亭宣示到一半，已经引起了场周一阵低低的喧哗骚动。
自两年前峨眉金顶三派掌门决胜以来，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如此阵仗的约战了，而且条件之严酷还在前者之上。须知金顶比武虽然收场惨烈，最初约定的不过是分出胜负高下而已，当时的丘妙风、宗乾以及唐门两位年轻掌门也是各有章程，出手之际拿捏着分寸。在场便有消息灵通之人讲述起万花谷与云堡这些年的仇怨争端，柳无影几次三番挑衅，传闻前任云堡主早早退隐也与此有关；也有人好奇赭石叛出师门之际，与掌门师侄白药如何闹得势同水火。据说千叶万壑门因此元气大损，白药的独子更在内讧中丧生，白掌门对赭石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劈之砍之，一刀杀之。
唐斐听着周遭谈说，他目力极佳，注意到当楚瀚亭念出如若万花谷和鹰鹫帮一方落败，赭石须回师门领罪时，那灰袍道人冷哼了一声，脸颊抽动，眼里射出一道凶光；柳无影一下下摇着折扇，却似浑不在意，慢条斯理道：“谁输了便得任凭处置，难得云三公子有兴致，本谷主当然奉陪，能有什么意见？”
语气轻佻，仿佛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暧昧，视线却紧紧盯着云倾。
唐斐在心里皱了皱眉，这柳谷主的眼神态度好像猫戏老鼠，又似毒蛇盯住猎物，比之赭石的面露凶相更让人讨厌，就算撇开仇怨，被这种人缠上也是赶紧杀掉为好。换作自己，早已从唐门数百种剧毒里拈上一种，或送颗暗器供其受用。
云倾神色冷凝，连看也没朝那边看一眼，只淡淡说道：“废话无用，谁胜谁败，剑下见真章罢。”
走形式用去小半个时辰，动手前最后一个流程是订立生死状，楚瀚亭取出早已备好的文书，一名云堡护卫手捧印泥，先请云倾按下手印，而后是云泽，方应扬，再拿给对面两方。场面渐渐安静下来，气氛变得紧张肃杀，隐隐充溢着一触即发的硝烟火药味道。到了这一步，谁也不可能临阵退怯，赭石阴沉着脸色，柳无影故作悠闲，俱都用手指在印泥上一蘸，按了下去，最后一个上前的却是宗方。
宗乾担任青城派掌门时，对弟弟管束得甚是严格，因此宗方虽有一身横蛮武力，足迹和名号一直不出川蜀；到宗乾死后，新任掌门立足未稳，震慑力不足，只能任由他四处乱跑寻找仇家，江湖上才渐渐传言青城派出了个武功扎手的愣头青宗长老，大家遇见佩剑的矮墩男子多加小心。
此刻围观群雄中已有人认出了宗方的形貌，不免指点议论，从没听说青城派与万花谷有交情，谷主柳无影是怎么请来这个帮手的？
宗方神态倨傲，从楚瀚亭手里拿过生死文书看了看又丢回去，忽而扬着下巴向前几步，吐气开声：“呔，云堡诸人听了，闻说你们近来窝藏了一名贼人，叫做唐斐，是也不是？”他中气充沛，引得远山回响，隔空传来，一时间耳边都是“唐斐”、“贼人”之声，袅袅不绝。
唐斐：“……”
云倾：“……”
不等众人反应，宗方又大声道：“老子和你们没仇没怨，本来各算各的账，犯不着打架。只要云堡放聪明点将那唐斐交出来，老子转身就走，两不相帮！这笔买卖够合算吧？”
作为曾经搅动风云的关键人物，唐斐的名头还在现任唐门门主唐仪之上，武林中几乎无人不晓，群雄顿时议论纷纷，这宗长老好狂妄的口气，不过确实内力深厚，有几分本钱；他说要找唐斐寻仇，前任唐掌门不是已经失踪了快两年，总不成是在云堡？
方应扬见状，心里不禁一动，想起了先前跟在云倾身边那个相貌出众，一开口却格外可气又呛人的客卿，记得是姓唐，但是传闻唐斐身手高明狠辣，纵横来去罕逢敌手，如何会不谙武功。
他能想到的，楚瀚亭等人念头只会转得更多更快，不由得都将目光投向了堡主。有人甚至暗想，不管用什么办法，要是能让宗方临阵而退，对万花谷而言无疑是大大地拆台。
云倾眉头微蹙，他没想到，宗方竟是冲着唐斐而来，难怪唐斐这几日的言行有点奇怪，他不动声色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并未见到新任客卿的身影，此时也顾不上细想，冷冷答道：“宗长老请自重，莫要说云堡内现在没有这个人，就算有，也不可能拿来同你做什么交易，阁下无凭无据，还是休要无事生非的好！”
“谁说我无凭无据，”宗方怒道，“柳谷主已经查过了，他说你前阵子分明挨了几枚毒蒺藜，本来至少得脱层皮，却莫名其妙就好了，定是暗中勾结了唐门中人替你拔毒，前后经过和那唐斐脱不了干系，总之既然到处找不到人，从云堡着手准没错！”
群雄听他言语混乱，无不摇头，且不管云堡主是否中过淬毒暗器，如何就能断言是唐门中人帮忙解去的？即便真有其事，又凭什么说就是唐斐？有些脑筋灵活的更联想到，云堡与唐门素无往来，唯一能扯得上关系的就是左家庄，云倾即便需要求助，也是找师兄左回风的伴侣唐秋才合理，怕是万花谷为了取胜，不知如何花言巧语将这宗方诓来，哄着他出力对敌。
众目睽睽，眼神里皆是怀疑不信、不以为然，柳无影的折扇也有点摇不下去，嘴角抽了抽，凑近宗方耳边低语了几句。
宗长老想了想，点头大声道：“既然柳谷主承诺，不管恶贼唐斐在不在云堡，他一年之内定会将其找出来，让宗某为兄报仇，本座今日便替万花谷撑一回场子，诸位都是证人！”说着，才伸手蘸上印泥，往文书上捺了下去。
群雄均想，宗方虽然楞，倒也不傻，如此当众把话挑明，柳无影势必无法赖账，为了面皮也得给个交代才行了，有人便忍不住露出笑意。
唐斐抬眼望去，见云倾神情漠然，淡淡地不置一词，心中不免有些复杂。被仇家当众指名道姓，一口一个“贼子”、“恶贼”地叫嚣，自己却唯有托庇于人，躲躲闪闪不敢现身。此刻也不好判断柳无影究竟掌握了多少情报，可能只是捕风捉影，也可能已经发现了自己一路随同云堡的行迹，为了拖宗方下水才有意说得含糊不清。无论如何，确是给云倾带来了麻烦。
但凡内力还在，哪怕只余五成……他咬了咬牙，目中闪过一道厉芒，终是没有作声，继续站着不动。他必须忍，只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待到恢复几分功力，岂容区区一个青城长老嚣张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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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小段波折过去，双方下场的人选正式定了下来。鹰鹫帮与万花谷显然早有默契，等生死文书交给缘法大师和秦门主验看完毕，赭石便从徒弟手中接过一对镔铁钩，当先来到比武场中心，提气喝道：“云堡小辈，你们哪一个先上来祭贫道的昊天钩？”话音方落，左右手兵刃一碰，发出刺耳的金铁交击声。
方应扬的目标主要是对付宗方，因此暂且按兵不动，云泽整理一下身上白衣装束，先向堡主施了一礼，见云倾颔首，于是迈步而出，朗声道：“难为赭当家翻山越岭前来送死，云堡自当好生款待，必不至令尊驾失望而归。”
赭石骂道：“黄口小儿，不自量力，今日定要结果了你！”
云泽冷晒：“道长别光说不练，先试过了在下手中长剑，再耍威风不迟。”
唐斐暗想，云堡四卫不愧是云倾亲自培养出的得力下属，言谈行事多少带有堡主的风格，比如云泽，表面上少言寡语，冷不防说出话来却足够噎人，剑法也干净利落，加上不急不躁的沉着态度，已是一流水准。除非赭石的功力高出一大截，要想自身不受伤而逼退云泽，恐怕非是易事。
一流高手之所以为一流，必然有旁人难及的独到之处，故而分胜负易，绝生死却难。而在车轮战中，一旦受伤，即便暂时赢下一场也应付不了后面接踵而至的对手。赭石道人的本事还没有高到能够完胜云护卫的程度，他又不是当真翻山越岭来送死的，因此虽然口头气势汹汹，交上手后却是力求稳妥，丝毫不敢冒进。
双沟并举，剑刃破风，乌沉的钩影与白练般的剑光绞在一处，看得出二人并不是头一次相战，对于对方的招式都是心里有数，兼之一个冷静，一个谨慎，不一刻便拆到了八十招开外，仍是互有进退，相持不下。
云倾立在场边观看，目前的局面尚属意料之中，但赭石和柳无影既然志在必得，那么不是藏有压箱底的后着，就是如对付戚玄通一般，准备了出奇制胜的花巧法门。千叶万壑门长于机关阵法，这也是他坚持将比武地点定在云堡的原因，在自家地盘上，不管什么陷阱机关、障眼法都用不出来，布局设阵更是休想。
他清冷的目光不离赭石，留意此人身法神态里细微的变化，然而这一刻，许是精神集中下感知格外敏锐，他忽而觉出一股异样，倏然转头。
柳无影不知何时离开了万花谷占据的方位，朝这边走近，脸上露出几分玩味，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上下打量。
云堡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地观战，居然被他悄无声息接近到不足十丈外，那视线犹如毒蛇吐出的红信，带着露骨的奸狎之意，似要在所到之处都留下湿粘的痕迹。云倾只觉得脑海里一直绷住的那根弦骤然抽紧，身体不可遏制地掠过一阵厌恶的战栗，一瞬间，几乎要不假思索地拔剑出鞘，直刺过去，将对方的眼神连同源头一起斩为两段。
但他到底克制住了，只毫无表情地冷冷看着对方。
柳无影被他目中寒意所逼，停下了脚步，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仍旧充满恶意，突然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而后便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踱了开去，返回原先的位置。
云倾下意识地咬紧嘴唇，才觉出自己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青霜剑的剑柄，因为用力过度，嵌着银丝的纹路硌得掌心一阵疼痛。他深吸一口气，血液仍在不受控制地上涌，如同要翻滚着沸腾，温度却是全然冰冷的。
不要紧，最多几个时辰，一切都可以亲手了结。
极其短暂的对峙，短到旁人甚至来不及注意到。他定了定神，却没察觉一道熟悉身影不着痕迹地隐在相距不远的暗处，将刚刚一幕收入眼底。
就在这时，围观群雄里传出几声低呼，云倾朝前方望去，不过一疏神的功夫，场中情势已然变化，赭石停止了过招，使出轻功绕着云泽不住游走，鹰鹫帮里他的徒弟也向前凑了几步，每当赭石移动到近处时就将一只只子母圆环抛掷过去，再被他一一接住。赭石道人右手铁钩交到了左手，空出的右手上自臂到指，已疾速旋转着四五个明晃晃的子母圆环，小的仅比碗口略宽，大的口径直追铜盆，个个边缘薄如纸片，在阳光下反射出雪亮的锋锐光泽。
“难道是千叶万壑门的绝学，燕山雪？”又有人失声惊呼道，“不是说已经失传，居然还能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