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正派注重名声甚于性命,之前宋池已说过要克尽绵薄,现在方应扬又斩钉截铁地表态绝不袖手旁观,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自然是不能再往回收的。
平心而论,云倾不想勉强铁剑门弟子参战,但事已至此,又不好开口拦阻。他能说什么呢,方才不过是戏言,两位少侠不必当真?你们造诣不如戚玄通,就算上去多半也赢不了,还是我自己来比较省事?
唐斐是云堡客卿,用的又是激将法,他身为堡主再多解释恐怕只会越描越黑,徒增误会,因此劝了两句,见方应扬仍旧坚持,也唯有默许了。
宋池确实怀疑这位言语无状的客卿是有意唱红脸,不由得对云倾也产生了些许不满,看云堡主声名在外、气度高华,谁想也会玩弄心机。
大家心里各自有些怪异,气氛冷场了片刻,才重又开始参详具体对敌的细节。
“云堡四卫,云桐、云松、云泊、云泽,当中云泽武功最高。”云倾说道,“除了我本人之外,他也预定要上场。因此二位少侠中出一人即可,再有就是初步定下次序。”
宋、方两弟子低声商议,论经验,宋池自觉更丰富一些,加上年龄居长,理应责无旁贷;但方应扬虽晚两年入门,却颇有天分,剑术上反而稍胜半筹,加上他的意气还没过去,一力坚持由自己来,故而争执了几句后,人选还是定为方师弟出手,宋池在旁掠阵。
时日已然迫近,云倾于是召来云泽,一同来到云堡的石墙外,也是三天后的比武场地,让铁剑门弟子熟悉环境;为了有备而战,少不得还要讲论切磋几招剑式。
唐斐依旧不紧不慢缀在后面,宋方两人对他都是憋着火气,瞧不顺眼,方应扬几欲出言讥刺:“你一个不通武功的银样镴枪头,总跟来做什么,能看出朵花来?”还是碍着云倾的面子,加上宋池连使眼色,才忍住了没有出口。
唐斐却不管旁人怎么想,自顾自地观察地形,留意阳光和风向。
云堡前方的空场有数百丈方圆,全部采用大块的条形青石铺就,坚硬平实,看得出维护得十分精心,条石之间的缝隙里杂草拔除得干干净净,尽管带有风雪侵蚀的痕迹,却越发显出粗砺厚重。他仔细打量,也不由感叹云氏先人数百年的经营传承,单是这一片宏阔的比武场,已不知要耗费几多人力心血。
他沿着场地周围绕了一圈,复又走近中心位置,旁观云泽和铁剑门弟子的招式身法。云堡七十二式嫡传剑法峭拔孤清,铁剑门飞沙剑法雄浑苍凉,相比于昔日所见峨眉剑法之清伶变换,青城剑法之辛辣老道,可谓各有千秋,一路看下来倒也甚有收获。
他留意到云泽面对堡主时,态度恭谨,满是敬服,不觉又挑了挑眉。过往还是掌门的时候,他对这样的神态很熟悉,也很敏感。但凡高手皆有傲气,唯有具备过人实力,才能让门下子弟露出如此心悦诚服的表情。可惜云堡主的长剑一直未曾出鞘,就不知本事究竟如何,当日在潇湘的山谷里被万花谷的手下遮住视线,没能看真切,不过想来,用不了两天总会见识到。
云倾早已注意到唐客卿在东望西瞧,但此刻也顾不上理会。他看着云泽与铁剑门弟子拆了几招,心里已经大致有数,自己作为堡主,比武时必定要最后压阵,而方应扬与云泽的剑术在伯仲之间,上场谁先谁后并没有太大区别,到时视情况而定便是。
为了让两人特别是方少侠能有备而战,还需将万花谷、鹰鹫帮的武功路数做一些说明演示,不觉间日已西斜,众人将要回到堡内用餐歇息,云倾才发觉唐斐竟仍然没走,正蹲下身端详脚下的青石地面,那专注的样子,仿佛石头上当真长出了花一般。
云倾无语,他清冷惯了,本就不是会主动招呼人的性格,当下也不搭理这莫名其妙只会添乱的家伙,转身带着人走了。
直到掌灯时分,唐斐才由一名从人引路,第一次走进了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居处。客卿这个位置在云堡没有先例可循,可以看做地位超然、作用很大,也可以仅限于清客闲人一个,收留在堡内混口饭吃而已。楚瀚亭理解的显然是后一种,不过毕竟是堡主亲自交代的,他还算客气,从护卫侍女们口中了解到一些沿途情况之后,觉得这位唐先生与其说是客卿,倒更像一个脾气古怪的大夫,比起白吃饭的闲人还是有用一点。因此他安置唐斐也是比照新来大夫的待遇:厢房一间、仆从一名,每月月钱二两。至于今晚堡主设小宴款待两位铁剑门少侠和刚刚从幽州云氏本家过来的表兄,闲杂人等怎能有资格列席?
厢房位于云堡北侧,地点相对偏僻,里面本来堆放着杂物,是下午才匆匆命人收拾清理出来,因此唐斐走近室内,还能看到青砖地面和桌椅上刚刚擦拭过的一丝湿痕。
他来回环顾了一圈,云堡的房屋大多是以石料搭配木材建成,虽只是厢房,但比起寻常房屋更加屋梁高挑、空间轩敞,没有逼仄之感。室内一应陈设什物都很寻常,甚至有些粗糙陈旧,但与洒扫过的地面一样,擦拭得很干净。卧房里的被褥质料一般,却是新的。
他走到外间,在方桌旁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明明布置、风格截然不同,这里却让他回忆起自己在蜀中唐门的住所,不是当掌门时的气派屋宇,而是更早以前,一处狭窄弊旧的小院和吊脚竹屋。
那时候,唐门好一点的资源都轮不到他,应得的份例也常被克扣,明明是嫡传弟子,日子却过得比外门弟子还要窘迫。掌门夫人去世后,原先的两间正屋就待不下去了,新分给他的住处地点荒僻,如同放逐;院里杂草丛生,房内不是破就是漏,简直没法住人。唐悠本想去找管事的人要求更换,被他冷着脸坚决拒绝,甚至为此打了一架,他不需要怜悯同情,尤其是来自于小一岁的唐悠。
之后唐悠应该是明白了他的心情,没有去寻管事,却几乎每天都上门,身后跟着还是小女孩儿的唐梦。三个人一起动手修补漏雨的屋顶,除去院中荒草,自己钉上窗纱,将满是尘灰的竹舍打扫得一尘不染。唐悠甚至找来工匠,在院角的树下打了一口井。
唐悠和唐梦都住在唐家堡中心地带,单是步行到小院都要花好一会儿时间,但是他们仍然不间断地前来,房间里多了属于唐秋的书案、药箱和成摞书籍,唐梦的针线筐、点心篮,床榻上的被褥也换成了新做的,蓬松柔软,只是针脚歪歪扭扭,空气里弥漫着阳光和水的清新气息。
后来他当上了掌门,获得的一切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无论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还有顶级的暗器、药材、秘籍,众人敬畏的目光,全部应有尽有,唾手可得。但是当他独自置身陈设精致的房间里时,再也看不见当初陪伴身边的青梅竹马,听不见唐梦清脆的笑声,收不到唐悠柔和温暖的注视。
他只是不想承认心头的空落与悔意,如果不能扬眉吐气,将压抑的野心和怨恨尽数付诸实现,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和痛苦又算什么?然而事实是,昔日荒僻简陋的竹舍小屋,才是唯一令他怀念、有着归属感的地方。
直到门外脚步声响,他才倏然回神,是方才的从人提着食盒来送饭。
唐斐在心里摇了摇头,最近好像很容易感慨,是因为太久不曾安定下来了么?云堡待他没多重视,但也并无亏待,没什么额外要求,这就是唐悠为他挑选的容身之地,确实有一种能长久停留的踏实感。但云倾与自己之间,至多也不过是遵守承诺、各取所需而已,要在此地真正安下身来,恐怕也不会如看上去这般简单。
晚餐菜色一荤一素一汤,虽然普通,胜在份量足,而且是热气腾腾的。
唐斐一般不浪费食物,但他今天累了,胃口不大好,勉强吃了一半就放下筷子。等从人撤去残羹,他返身关上房门,凝神听了一会儿动静,才伸手入怀,将一直以来带在身上的东西一样样取出,逐一摊开在桌面上。
毒蒺藜、铁莲子、飞针、金钱镖……都是小巧精致的暗器,拆开包裹在外面的锦囊和蜡纸,在油灯下闪着锐利而奇异的幽光;还有颜色形状各不相同的药瓶丸剂,缝在衣襟内衬里的小物件。江湖流离一年多,唐前掌门如今的身家也捉襟见肘,不怎么丰厚了,但留在身边的,无一不是精品。
他最先拿起那个素青色的荷包,轻轻捏了捏里面两只玉瓶,重新收回怀里,而后,手指逐一抚过一件件光泽锃亮的暗器。这一刻,他的神情专注而柔和,仿佛指尖触及的不是能夺人性命的剧毒锋刃,而是久别情人的面庞,带着遣倦不舍的流连。
他的手最后停留在一样物件上,那是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白玉佩,至少外形看起来是一块玉佩,而且成色水头上佳,正中部位精雕细琢了一朵盛开的芙蓉花。
同样的玉佩,唐门倾力而为,一共制成了三块,被他离开时顺手带走了两块,其中之一在紧要关头已经救过一次性命,而现在,只余下这最后的一件了。
油灯的火苗轻微地跳动着,唐斐将玉佩移到眼前,仿佛要透过它看清那一朵小小的光焰。他脸上的线条渐渐收紧,直至冷峻,最后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冷淡笑意。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好心大方了,唯一剩下的保命之物,就如那个人给的雪莲寒芝丸一般,理应好好留在手中,怎么可能为了云倾的一场区区决斗拿出来,用得着么,又凭什么?
云堡与万花谷、鹰鹫帮之间的约战,虽未刻意宣扬,但涉及三方势力,数十载世仇纠葛,在北方武林仍然引起了瞩目。
七月十五,约战时辰定在午后未时,从清晨起便陆陆续续有人自苍山下的小镇上山,聚集在云堡外的比武场上等着观战。云堡尽管没有发出邀请,但少不得要尽到地主之谊,在场地边缘安放了一些长凳,又有从人分发干粮清水。
楚瀚亭亦是早早下到山腰,在道旁等候,临近午时,终于望见受邀前来见证的少林缘法大师和泰州六合门秦老门主的身影,连忙上前施礼。
缘法大师是少林罗汉堂首座,修为高深,神态庄穆又不失慈和,六合门主秦岳钧则是身材高大,年过六旬仍精神健旺,说起话声若洪钟。两人几日前抵达时已经与楚总管照过面,见到他都是微微点头。
楚瀚亭代表堡主表达了问候之意,正要在前引路,下方山道转折处忽而涌出一群人。他定睛看时,来人总有百十余个,尽管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有些更是面目粗犷,明显带有外番特征,但全都一身皂衣,襟口处垂下一条殷红似血的系带,正是近一年来不断寻衅滋事,与云堡冲突不断的鹰鹫帮。
他们怎地来了如此多人?楚瀚亭皱起眉头,转眼又见为首之人头顶道冠,鹰鼻兀目,正是赭石。
对头相见分外眼红,他顿时沉下脸色,只作没有瞧见下方一伙人,一径陪着两位耆宿向上而行,心里却油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看鹰鹫帮的架势,不说倾巢而出,至少也到了六七成人手,难不成打算枉顾武林规矩图谋不轨?
楚瀚亭不想搭理对方宵小,赭石却偏要赶上前向缘法大师和秦月钧寒暄致意,皮笑肉不笑地同楚总管打招呼,双方下属难免互有斥骂,剑拔弩张。一路来到约战地点时,比武场周围已经聚了数百各家门派或独行闯荡的武林人士。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原来是万花谷一行到了。
如果说鹰鹫帮全是一身皂青、满脸煞气的阴沉汉子的话,万花谷就是五颜六色,张扬又晃眼,一眼望去,数十个跟从里夹杂着不少衣着艳丽的女子,男子也是穿戴华丽,有的还弄箫鼓瑟,敲敲打打;人数虽只鹰鹫帮一半,声势丝毫不亚于前者。
谷主柳无影瘦高个子,锦衣华服,长相乍看倒还过得去,然而肤色却是白惨惨地,三十来岁年纪,眼角眉梢已生出了明显的纹路。
唐斐隐在凑热闹的人从中,一声不响地注视各方人马登场。今早他特地找了些涂料,配合药粉稍做易容,俨然变得五官平庸,让人过眼即忘。
他的视线在柳无影身上停了片刻,但见此人折扇轻摇,不时半遮住脸孔做风流倜傥状,眼神却是说不出地阴骛邪气。再看时,柳无影身旁站着个矮壮敦实的男子,神态傲慢,穿一身蜀锦道袍,赫然正是宗方。
未时将至,云堡正门左右开启,云倾在十余名下属的簇拥下举步走出。云堡一脉服色尚白,除了铁剑门的宋池和方应扬,其余都是身着白衣。
在一片皓雪般的白色中,不知为何,云倾所在的位置尤其引人注目,他身材修长,纯白的衣摆和袖口上隐约可见银色的流云纹样,行止间宛若浮云流动天际,飘逸出尘。唐斐听见身周有人低声赞道:“久闻云堡主风采绝世,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风采绝世么,他望向几十丈外气质绝俗的白衣堡主,莫名地,又想起了在旅途的客栈和船舱里,云倾不得不除去衣衫让自己针灸时,困窘又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