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回风一离开,偌大的宴客厅里陷入了沉寂。云倾方才说要问,不过是为了转移注意,因此也不急着开口,只是斜靠在椅中,看唐秋准备如何应对目前的场面。
一时间,气氛宛若凝固,唐斐的肩膀受了伤,血迹洇湿黑色外衫,虽不明显,但鲜血仍不住渗出,在他脚边无声地汇成了一个小小血洼。
唐秋从木椅上慢慢起身,走到他面前,淡淡说道:“唐斐,一年多不见,你就成了这副样子,真教人失望。”
语气平淡,心里却如同起了惊涛骇浪一般,唐斐瘦了许多,面上有着江湖飘泊的风霜,眼神依旧是过去那种势不可挡的锋锐峭拔,身体也依然站得很直,但是别人或许看不出,他却发觉对方身上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寥落,比起当初,实在添了几分憔悴。
唐斐笑了笑,声音讥嘲:“你以为我乐意被捉住,绑到你面前?若非拜你所赐,纵然是天下第一庄,谅来也留我不住。”
唐秋默然不语。唐斐没了内力,秉性却一点不改,不肯泯然众人,在江湖上行走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云倾坐在那里,直觉这两个人明明说得都很不客气,落入耳中却有种丝丝入扣的意味。他看到唐秋不再说话,只是推了推唐斐没受伤的另一边肩膀,要他侧过身,跟着伸手一抖,也瞧不清手上是如何动作的,绑着唐斐的绳子就松散开来,落在地上,不由在心中赞了一声。
唐秋却没注意到有人旁观得兴致盎然,信手在唐斐身上一拂,解开封住的两处穴道,随即搭住了腕脉。这一下是自小做惯的,自然而然,甚至用不着思考。
唐斐被他搭脉,也早已习惯成自然,丝毫不觉异样,过了一会儿才怔了一下,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两人早已不复从前,但这一搭脉的默契却还在。
唐秋体会指下脉象,却微微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为何竟至于此?唐斐才二十四岁,他内心不住地往下沉,但脸上仍然保持着平静。诊了片刻,放开手退后一步,指了一张椅子,简单地说道:“坐下,待着别动。”唐斐略一迟疑,但他方才打斗一场,失血不少,此时也有些疲累,依言走过去坐了下来。左家的护卫抓住他后就搜走了身上的暗器,金疮药倒还留着。离开唐门日久,当初从门中带出来的伤药早已用完,现有的不过是从药铺随手买的普通药物。他于是撕下一片衣襟,自顾自地上药包扎。
云倾瞧着这一幕,难怪左大庄主要离开,若是亲眼目睹,就算明知唐秋与唐斐没什么纠葛,脸色也一定好看得很。
他一时又有些走神,青梅竹马的羁绊,竟是如此之深么?
唐秋回到原位,见云倾一副置身事外,事不关己的悠然表情,他没心情与这位新结识的云堡主兜圈子,温言说道:“多承云兄适才出言解围,不知可有什么唐秋能效劳之处?”
云倾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起右臂,平放在两人之间的方几上,慢慢将衣袖向上卷起,露出半条手臂,才闲闲说道:“不知小秋可识得这暗器?”
唐秋凝目看去,不禁吃了一惊。眼前的手臂原本肤色白皙,线条十分优美,但此刻,腕上距离肘弯三寸之处却端端整整地嵌着一枚黑色的铁蒺藜,入肉半寸,闪着幽暗的乌光,紫黑叶瓣层层叠叠极是精巧,如同盛开了一朵诡异的花,周围肌肤一片青紫,已快要蔓延到上臂。他虽看出云倾像是中了某种毒,但是从见面时起对方一直意态闲雅、行若无事,想不到竟带着如此严重的毒伤。
“这是唐门的毒蒺藜。且品质上佳,可说上品中的上品。”他皱眉说道,“云兄既已中毒,来时应当早早告知,而且,委实不该饮酒的。”语气里已带了些责备。
云倾微笑道:“此物跟着我已有□□日,我用内力将毒气逼在手肘处,暂时不至扩散,想来倒也不急在一时三刻。”
唐秋的两名侍女镶珠和嵌碧都在宴客厅里随侍,她们熟知公子诊病疗毒的习惯,见他略一示意,立即退出去取药箱。
唐秋复又仔细察看了片刻,才叹道:“唐门的毒蒺藜霸道无双,一般人沾之即死,若是如云兄想得这般简单,也就不是唐门最得意的暗器了。你虽然没有把它取出来,不至于立即毒随血走,但这蒺藜每一瓣都是一根毒针,伤人后就要钻进血脉,即使将毒性逼住,但时日拖延太久,难免已有几枚毒针游了进去,要全部清除,却也得受一番苦楚。”
云倾听他说得严重,但显然是有办法的,也不放在心上,含笑说道:“小秋是怎么看出这暗器乃是唐门的精品,其中有什么讲究么?”
唐秋已将手指搭在他腕上,凝神诊脉。他见云倾不问自身情形,还有闲心谈论门中的暗器,不知是没听进去,还是对自己的医术太有信心,说道:“唐门分发给普通弟子的毒蒺藜只有二十四瓣,制作较为粗糙,毒性也非特别厉害,起出时只要手法不太猛,不会轻易散开扎入体内。门内管理并不严格,每年只记制作发放的总数,但寻常使用,已是威慑力极大。”
“再此之上就是三十六瓣,打造较为精细,循例不发放给外姓弟子,但门中对敌时散落于江湖上的为数不少,也有一些门派设法弄到手,悉心研究结构和破解之法;因此内功高明之人若是被它所伤,虽有些棘手,还不至于马上危及性命,尽可以寻些药物,再慢慢向唐门求取解药。”
关于唐门暗器,云倾也听过不少传闻,但都没有此刻唐秋解说得清楚,他问道:“听起来,这些还算不得上品,我所中的,却不知有多少瓣?”
“上品的唐门毒蒺藜,乃是四十八瓣。” 唐秋淡淡道,“精工细造,瓣瓣相互勾连,沾身后便如附骨之蛆,难以驱除,每一枚都有编号,非嫡系子弟不能获得,使用后必尽力取回,不致流失于外人之手。而最好的毒蒺藜,是六十四瓣,因为临敌时自有一套手法配合,才能充分发挥威力,门中有资格使用者不过寥寥数人。加之对方受伤后纵然得到解药,也难免落下残疾,因此例不轻发,用过后必然收回或者明其去向。”
他顿了顿,“而云兄所中这枚毒蒺藜,却是七十二瓣,以唐门之能,每年所制也不过两三枚而已。”
云倾性情虽然孤傲,闻言也不由动容。不用说也能想到,手中有这般暗器的,恐怕唯有唐门的掌门了。他轻声一叹:“云某甚是荣幸,能与绝顶暗器打了多日交道,侥幸到现在还留得命在。难怪我也找了左师姐看过,她却说贸然取出后果难料,教我若还想要这条右臂,就须赶来找你。”
左回风一母同胞的妹妹左舞柳通岐黄,于解毒亦是行家,唐秋听他说得有趣,虽是满怀心事,也不由一笑:“倒不是侥幸。一方面云兄内功的确精纯深厚,才能暂时抑住毒气;另一方面,这发出暗器的人似乎不是唐门中人,不懂得用法,手法劲力都不对,云兄又服用了些解毒灵药,才暂时保得无虞。只是若再不取出,怕也拖不过三天了。”
话到此处,他转过头,淡然问道:“唐斐,你的暗器为何会到了云堡主身上?”
唐斐已裹好伤口,只觉方才唐秋手指的触感仿佛还留在腕上,听着他娓娓而谈,说起唐门中事,心中枉然,自己飘零至此,连随身暗器都保不住,真是被问得无颜以对。
但他在唐秋面前向来不肯示弱,冷冷答道:“有两个下五门的宵小乘我不察,偷走了几枚暗器。等我费了些工夫去追,他们却已经把暗器卖掉,买主姓柳,想来云堡主对万花谷的当家柳无影不陌生罢?”
他暗器被盗时正逢伤重,近乎昏迷,才被下五门中的人得了手,但他将此视为奇耻大辱,却不肯提及。
云倾微微颔首:“柳无影是我云堡的一位旧人,多年来寻衅不断,最近一次就是在九天前、潇湘之地。他设下埋伏意图暗算,交手之下受伤遁去,我也蒙他送了这么一枚毒蒺藜。唐掌门当时莫非就在左近,目睹了前后情形,才会一路跟随,欲收回重要暗器?”说着,他笑了笑,“既是如此,早点讲明用意多好,云某巴不得正主帮忙拔了它,就不用大老远赶路求医,唐掌门也无需擅闯左家庄,闹出偌大误会了。”
他言语间并无敌意,但多少有些风凉的味道。唐斐朝他冷冷瞥了一眼,心道说得漂亮,谁知你肯不肯交还。他当日追踪柳无影,跟至一处山谷,就见到那万花谷主带了十几个手下设下伏击,将云倾困在当中,柳无影自己不肯正面出手,只是躲在暗处施放暗器偷袭。云倾孤身前来,始终连帷帽都未摘下,显是对敌手颇为厌恶,连露脸都不肯。柳无影发出的正是自己被偷走的本门暗器,然而不是纷纷落空,就是被云倾用袍袖卷到一边。唐斐想找回的,主要就是这枚七十二瓣的毒蒺藜,他从唐门离开时只带走了一枚,不为御敌、单为纪念,绝不容许落入外人之手。其时只见到柳无影扬手处乌光乍现,却像被云倾卷入了袖中,也弄不清是击中了还是被收走了,只好追踪而来。云倾中毒后始终表现得行若无事,他一时也难以断定情况,就这样一路跟到了金陵左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