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来到金陵左家庄,是在一个六月初的夏日。他见到难得出来相迎的左少庄主,拱了拱手,第一句话就是:“数年不见,师兄岁齿渐长,不想却越发水灵了。”
只一个朝相,他就觉出眼前的左师兄与往日有些不同,仍然很有威仪,但那种惯常的冷冰冰表情里似乎少了一点淡漠,又多了一丝什么东西。一定要形容的话,整个人好像柔和了几分。
左回风看了一眼这位见面就没好话的师弟,见他从饰有云朵纹样的马车上下来,站在当地,身后足有七八辆同样带了云纹标记的车驾,一应护从虽然风尘仆仆,但行动间有条不紊、进退有度,云倾戴着遮面的帷帽,一身白衣不染点尘,举止间仍像记忆里般意态闲雅。他微微一晒:“江南山温水软,与你那苍山云堡、北地苦寒自是不同,令尊不也选了湖湘一带作为退隐之所?既然来了,不妨在庄里长住上一阵子,慢慢就会领略到其中好处。”
云倾顿了一下:“多承师兄美意,但我此来行程匆匆,怕是只能停留一晚,明早就得赶回云堡了。”
“这么急?”左回风微感意外,“既然到了金陵,怎么不多留些日子?”云倾事先遣人送信说,此行是往洞庭一带探望父亲,顺便来与自己一晤。从湖湘之地到金陵,路途总要走上七八日,到了却只留一夜,着实透着古怪。
云倾轻轻一叹:“我原先另有要事,本来这趟没想过来,但听说师兄已择定伴侣,又久闻师嫂大名,总得拜见一番,才算尽了礼数。”
左大庄主被“师嫂”二字雷了一下,心中愈发狐疑,分辨语义,云倾此来竟是为了唐秋。
须知唐秋在峨眉金顶一役中耗损甚重,如今深居简出,已是半退隐的状态,上门拜望或求见的武林人士间或倒是有一两个、两三个,往往都是为了相同的目的:求医,或是解毒。
他注目云倾,帷帽遮挡下看不清脸色和神情,声音行止也不见异状。这云师弟遇事最是逞强,有求于人时尤其矜持,恐怕不会很快表明来意。
站在庄门处不便多言,他淡淡道:“一晚也好,是该让你与小秋见见。我们进去说话。”
左家庄被称为天下第一庄,依山而建,凭山临水,园林曲径通幽,亭台星罗错落,前庭的主建筑却颇为宏大,苍山云堡的堡主就在主议事厅与唐公子初见。
过程一如左回风所料,波澜不惊,两个人都出身武林世家,从小都被作为未来执掌门户的继承人培养,一应礼数寒暄都自有一套章法,双方都是容止绝佳、神色从容,看得人颇为赏心悦目。
云倾的帷帽在进了左家庄后已经取下,与唐秋见了半礼,倒是没再说出那句“师嫂”,而是含笑说道:“你我来来去去称呼公子堡主,未免生分,我随师兄叫一声小秋如何?”
唐秋微微一笑,他从左回风口中得知,云倾与他们兄妹少时曾在叠翠谷紫云真人座下拜师,同门五年,虽然其间争闹意气不断,但实际也算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十分深笃。自定居左家庄以来,左回风还是头一次主动提起让自己见客,可见并未视作外人,于是应允道:“既是如此,我就称云兄好了。”
他没觉得什么,左回风却知道师弟平素性情冷漠孤高,虽非不通世物,但若是看不顺眼之人,想得他一顾尚不可得,这般相待实是罕有。
* * * *
当天晚上,左回风摆了一桌酒宴,主宾自然是云堡主,唐秋在旁作陪。
师兄弟许久未见,忆起昔年旧事、别后光景,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几杯陈酿饮下,一顿晚餐倒也宾主尽欢。残席撤下之后,三人仍有余兴,故而坐着品茶闲谈,讲述近年来的经历见闻。左大庄主见云倾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轶闻,暗想此人仍是一如既往地死要面子,开口求助比登天还难,当下并不着急,十分淡定地叙话,等着看他何时才肯挑明目的。
就在此时,宴客厅外传来一阵低语动静,宁神听去,像是庄内的护卫首领卓扬,正在同老管家说着什么。左回风皱了皱眉,左家庄规矩森严,自己这厢待客,若不是有要事急着禀报,卓扬是不会冒然出现的。
他倒不怎么顾忌云倾,扬声问道:“卓扬,外面出了什么事,进来回话罢。”
卓护卫应声而入。他年约二十七八,十分精明干练,抱拳施礼道:“庄主,适才有人潜进庄内,擅闯清风苑,惊动了云堡主的人马,属下得云堡高手相助,已将他擒住。”
他说得简洁明了,没有半句废话,但神色间有些犹疑,像是尚有未竟之意。左回风问道:“有没有人受伤?你可认得擅入之人是谁?”
卓扬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唐秋,沉声答道:“那闯入者并无内力,武功招式却极高明,尤其精擅暗器,属下无能,竟被他伤了几名人手。后来得云堡助力,联手将其逼入庄内机关之中,才用大网困住成擒。虽然他被制住后一言不发,但属下觉得有些面熟,该是唐门中人。”
左回风不由扣了扣座椅的扶手,唐门中人,武功极高,内力全失,除了那位被唐秋废去内功、流落江湖的唐斐,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卓扬曾随自己上过峨嵋金顶,是见过唐斐的,之所以不明说出来,多半还是顾及到唐秋。而清风苑是客院,云倾今晚就住在里面,既然惊动了云堡,压下去不回禀也不合适,难怪他来了又不进厅,拉着左管家商量。
虽则左家庄树大招风,想闯的人不少,但有本事闯到客院还伤人的,的确不多。再看身边的唐秋一声不响,脸色却有些不受控制的苍白,想来也听出了端倪。他心中升起几分不悦,事到如今,唐斐竟还是纠缠不休。
云倾开口说道:“近些天,我从洞庭赶过来,一路上总觉得有人尾随车队,无论晓行夜宿,打尖住店,都是忽远忽近地缀在后面,既不上前,也不另走他路,每次我想用言语试探,或者干脆抓住问个究竟,对方就消失无踪。没想到拜访左家庄,他竟敢直接闯进来。这般看来,倒是我把麻烦带到师兄这里了。”
左回风点点头:“你可看清了他的年龄相貌?”他一时想不出唐斐能和云倾扯上什么关系,是以询问。
“我只远远望见几次,他常常用斗篷半遮着脸,相貌瞧不清楚,我也不关心。”云倾道,“不过看身形动静倒似年纪尚轻,二十余岁的样子。”
左回风想到唐秋反正也会挂心,不可能不关注,索性吩咐道:“把他带过来,我看看是什么人要做那不速之客,扰我轻谈之兴。”
卓扬领命而去。过了一盏茶工夫,外面回廊上脚步渐近,他带了两名护卫,推搡着一个人走进厅中。
左回风和唐秋都不喜灯火太过辉煌,因此晚餐过后,宴客厅里的灯烛就熄了一半,以便大家都心情放松。此刻,在柔和的灯烛映照下,云倾看清了刚进来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三四,一身黑衣,上面染着斑驳的血迹,双手反绑,还被推得踉跄了几步。但等到站稳后,就显出身姿挺拔,眉峰挺秀,脸上虽带些风尘疲惫之色,却不掩卓然冷峭。
云倾方才已猜到几分,当即心下明了,眼前男子应该正是唐斐。但见他站在厅堂当中,冷冷环顾,有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孤傲意味。
“我闻听禀报,本还在想,是何方人物到访。原来是唐掌门,真是稀客。”左回风道,“只是怎么选择趁夜前来,不递拜帖也不敲门?”天下皆知,唐斐早已不是唐门的掌门,而今的门主乃是唐仪,故而如此称呼,不免带了三分讽刺。
唐斐沉默不语,他和左回风可说天敌,只是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如今成了人家的阶下囚,也就懒得答话。从进来时起,他的目光就牢牢地盯住了唐秋。
算下来,自蜀中一别,已过去一年有余,回首宛如隔世。他本以为或许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相见,没想到在左家庄失手被擒,居然直接到了对方面前,相距不过咫尺。他看到唐秋坐在檀木椅上,着一身月白镶湖蓝边的衣衫,既非簇新也不甚华贵,但在他身上却无比熨贴合适。肌肤莹润,气色比上次分别时好了太多,神色间更多了淡然闲适,依稀又是那个当年曾令唐门上下心折的如玉公子。他只记得唐秋在重返唐门时的日日筹算,苍白惶然,想不到在左家庄,他过得这样好。
一时间,心中思绪纷乱,竟忘了目前的处境。
左回风见他默不作声,神情恍惚,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唐秋,心中不由大怒,几乎想下令把这家伙拖下去先打一顿再说。
云倾坐在一旁,将每个人的神情收入眼底,觉得从唐斐进来时起,这三人之间就有一种微妙难言的气氛,自己好像成了插不进去的外人。
想来也难怪,他听闻过一些唐悠和唐斐各自的身世,以及先后主事唐门的经过,早就觉得很不简单,而真正知悉内情,还是不久前在洞庭湖的画舫上与左舞柳会面,从她口中得知了一些,这两人之间的渊源情谊远远超出一般的同门,若非已经彻底决裂,按先来后到的话,自家师兄说不准还要排在后面。所以现下的情形,算是故人重逢?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如果没人从旁转圜一二,场面弄不好要变得难以收拾。
他见左回风眼中微现愠怒,似要开口下令,适时地说道:“左师兄,堂前掌门既然是随着我的车队来的,其中或许还有什么你我不清楚的瓜葛。我讨个人情,且让我先问一问,再说其他如何?”
其时厅内正一片寂静,他的声音清如碎玉相击,每个人都朝他看去,唐斐这才发觉厅里除了唐秋和左回风,还有其他人在。他侧过目光,但见说话之人坐在客位,一身白衣似雪,衣袖上有银线绣成的流云纹样,眉目如画,气度高华,一眼望去直令人想起千树堆雪,玉树琼枝,不禁微一怔神。
唐斐生平见过的美貌之人甚多,放下他人不提,单就他的青梅竹马而言,唐梦明艳,唐悠淡雅,两人都是寻常人一生也难得遇见的角色,却与他朝夕伴随,言笑不禁。
有了这么个底子,那些江湖中容貌有些名气的侠女佳丽在他眼中只能算庸脂俗粉,纵不至于过眼即忘,也是从不将寻常颜色当回事。尽管只怔了一瞬,于他已是极其少见。
他随即反应过来,这就是自己一路跟踪的苍山云堡堡主,云倾进出时都带着帷帽,看不到真容,他心中还曾觉得这位堡主如此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怎能坐震一方,令手下膺服。想不到意外一睹,才知江湖传言不虚,云堡本代堡主竟有如此品貌。
一应念头只是在心中极快转过,他又忍不住去看唐秋,却不觉表情的变化已落入旁人眼中。
左大庄主余怒未消,但是他感到从唐斐进来起,唐秋尽管仍然神色平静地坐着,连眉毛都不曾动一根,但原本自在安然的气息却不见了,身体不易觉察地绷得很紧。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再一次觉得这个唐斐碍眼之极。此刻出手教训也只是枉做恶人,而云倾既然开口了,多少要给面子,倒不如顺势而为,让唐秋自行处理此事。
他对云倾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白天还有些事务没料理完,到书房去一趟。”说着站起身,轻轻用手在唐秋肩上按了一下,“小秋,你替我招呼这边,师弟今次前来主要是为了见你,我就都交给你了。”
言毕,也不理会唐斐,径自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