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
婴宁愣了愣,想起自己隐约在什么书上看见过这个名目。
——但是那大家伙怪得很,都不同咱们说话的哇。
“嗯?”婴宁有些意外,“这不是正在叫吗?”
那说话的鹿叩了叩前蹄:虽然会叫,却是不说话的。听说是异国进贡来的,或许只是咱们听不懂吧。
婴宁皱了皱眉。天下披毛带角的牲畜之类皆属禽兽,大体上都能沟通,并未听说过有什么国别之分。她听见那象又叫了起来,仔细辨别,发现确实辨别不出语义,心中忽如过电一般,立刻想起了什么。
金夫人家中那窝塞着人魂的水貂叫起来,也是这样刻板而空洞,不含任何语义。
婴宁于是迅速又变了个更不惹眼的牛虻,在众兽的惊叹声中朝向下的阶梯飞去。
不应当。她先前觉得水貂的异常应是与那神秘的白狐有关,可这里尽是要送入宫廷的贡品,难道那狐妖真就有如此通天的本领,连朝堂之事都能插手?
她嗡嗡地飞了一阵子,那嘶鸣声便愈加清晰,令人胆寒。转过一个急弯,眼前的景象便豁然开朗——长枪、甲士,数十盏熊熊燃烧的油灯将舱内照得亮如白昼。
底舱足有数十步宽,并未设牢笼,整块舱壁却都覆着厚实的铁板。舱壁四角,比她腰身还粗的铁链叮哐作响,正锁着正中一只丈许高的庞然巨兽。
看清那巨兽全貌的刹那,婴宁只觉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几乎忘记呼吸。
额宽如磨、鼻长似蛇,四足比树都要粗壮。“象”仿佛一座行走的山丘,森白的长牙如两把巨刃,随时能够洞穿人类单薄的躯体。
而眼睛……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无物,泛不起一丝光华。
这并非真的“象”。婴宁几乎能确定,和金夫人的水貂一样,这头象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人类的灵魂。
“怎么忽然就暴躁起来了?”虽然目光呆滞,象的动作却显得有些急躁,一个壮士横起手中长刺,冷汗浸湿鬓发,“快叫人增援!”
婴宁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象长嘶一声,忽然高高地抬起前足——
咚!
象足重重坠地,地动山摇。
……
“什么动静?”
前舱之内,原本都老老实实缩在屋里的举人纷纷探出了脑袋。王子服心下一惊:总不会是婴宁搞的吧?
隔壁房里,老丁头正在给小泥鳅讲课,此时也忍不住跑回来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王子服摇摇头,迅速掀开窗朝外瞄了一眼。河水如常奔流,不是地动,是宝船本身发生的震颤。
若不是变了个炸药包,恐怕婴宁也弄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王子服心中焦急,却又不敢出去寻找,只能将耳朵贴在窗边仔细地听。
外边有人乱七八糟地喊什么“燕将军”、“钱大人”,似乎是谁领了一队人马,迅速地向后舱方向赶去。王子服想起自己嘱咐过婴宁别去后舱,一时有些安心,一时又焦虑起来——她什么时候听过自己的嘱咐!
与此同时,婴宁好容易才找了处墙缝,将自己藏了进去。那皮袄的女子似乎是驯兽出身,挥着鞭子喊了几句什么,巨象却丝毫没有要老实的意思。象鼻如长鞭,猛然将一个持枪的披甲士甩上铁壁,那人立刻喷出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驯兽女见状,一咬牙冲到角落里,试图抱起那条硕大的锁链。可凭她一人之力,铁链纹丝不动,反而随着巨象的动作微微颤动,释放危险的讯号。
有人呵斥、有人帮忙,也有人去将那负伤的战士拖离危险地带。巨象挣扎得愈发剧烈,后腿栓的铁链重重撞上舱壁,火花四溅。婴宁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
人命关天,这回真是要对不起哥哥了。
“往边上去,我帮你。”
驯兽女正急出满头大汗,便感到有人拍拍自己肩膀,将自己往安全的地方推。她抬起头,那是个陌生的中原少女,黑发用几根鲜红的绸带束起,是干活的装扮。
驯兽女怔怔地直起身,婴宁以为她听不懂汉话,手脚并用地比划:“你,那边去,小心痛,明白?”
巨象又是一声怒吼。婴宁转过身,也顾不得有人看着,脚点舱壁借力跃起,一把拽住高处的灯奴,将自己晃荡着飞身出去——
一个翻身,堪堪扒住巨象高耸的脊峰。
婴宁在一屋子人呆滞的目光中艰难爬上象颈,手下攒起法力,大喝道:“还不就擒!”
电光火石间,她已下了数道禁锢的咒文。谁知法术方在象足下形成无形锁链,便被轻易踩碎,如蚍蜉撼树般无力。婴宁“嘿”了一声,没想到这东西竟如此难对付。若要一击毙命,就只能祭出长刀来直捅象脊,可她如今毕竟是行医之人,实在有些不忍。
巨象开始猛烈地晃动,试图将她甩落。婴宁只得揪住它稀疏的毛发,伏下身紧贴象脊,嘴里死马当活马医地飞速念道:“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啊啊啊啊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她原本没抱多少希望,谁知诵了几句《常清静经》,巨象竟真的有些平静下来,逐渐放缓了动作。
果然是人,有用!婴宁眼前一亮,松开了手准备再给它背上一段。
谁知下一刻,屋顶上方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随后便是大队人马吵吵嚷嚷地冲下来。婴宁心里一凉,果然,好容易有了平息之意的巨象再次躁动起来,还没等她开口念咒,一支冷箭便“嗖”地直射象耳,擦过她鼻尖,与铁壁相撞。
吼——————
巨象发出暴怒的长鸣,疯狂地甩动头颅。婴宁来不及再次稳住身形,终于是被结结实实地甩飞出去!
糟了!婴宁脑中一片空白,刹那间能想起的只有那些军士手中泛着冷光的长刺。若是有人恰好立着枪,恐怕她今日要被扎成个肉串,香喷喷。
她感觉到自己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转了一圈,终于脸朝前、炮弹似的向人群冲去。
眨眼的工夫,她只看见谁的手迎面试图接住自己,紧接着是一副带着惊诧、即便在灯火下也显得相当清晰的眉眼——
咣!
婴宁只觉眼冒金星,浑身像被打断了骨头似的痛。
“鄢将军!”“将军你没事吧!”“有刺客!”
一旁持长刺的军士立刻围上来,婴宁揉揉脑袋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正砸在了那为首的人身上,干草、碎屑飞了满地。
那人被她直直撞倒在地,想必是被阶梯硌得不轻。婴宁连忙从对方身上爬起来,也不敢贸然挪动,关切道:“没没没没事吧?还能说话吗?背上痛不痛?”
对方手上还紧紧握着枪,一身和寻常军士不同的装束;浓黑的长眉紧紧拧着,半晌才发出一声克制的痛吟。婴宁看见他疏朗俊秀的五官和骨感的轮廓,一时间竟有些走神——听人叫他将军,想必是个男的。可这张脸看起来着实雌雄莫辨,声音听起来也……
那少年将军简单示意,一旁的甲士立刻七手八脚地将其扶起。婴宁心虚地喊道:“小心些,慢点扶。”
巨象还在身后嘶吼,婴宁也无暇顾及这人究竟是男是女,转身活络了下筋骨,便跃跃欲试地要再去爬象背。
“生面孔。”她忽然感到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皮肤,一回头,那人手中的长刺已稳稳悬停在自己颈侧。
“燕将军”目光冷冽,声音里丝毫不见慌乱:“你不是驯象所的人。”
什么驯象所,你们还有驯象的所?!
婴宁无奈地展示出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我就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夫,咱们能先紧着要命的来不?”
……
“……喂。”
婴宁被捆牢了丢在阶上,眼看着河水一点点漫过脚背:“别开这种玩笑呀,兄弟。”
一个军士呵斥道:“乱叫什么,闭嘴!”
婴宁果真闭了嘴。她盯着下边几个士兵不知操作了什么机关,水位终于在自己脚踝的位置停了下来。人都在高处,象则已被冷水漫过了头顶,高举着长鼻艰难呼吸。
看起来蛮可怜的。
“你们要淹死它吗,”无论象的身体里是不是住着人魂,婴宁总归都是看不下去,“再说船里进了水,不得沉了?”
“这里有十数道同样大的底舱,即便是淹上三五道也无妨。”那将军也从冰冷的水中浮上来,接过下属递来的外袍紧紧裹好,嗤笑道,“有空操心它,不如再盘盘你自己的说法。”
婴宁有些泄气:“说了多少遍了,我真就是路过啊。”
“听说刘应节刘大人塞了几个酸秀才上船,钱大人准了,却没人和我商量过。”“燕将军”在她面前蹲下来,饶有兴致地挑眉,“想必也是知道我厌恶书蠹,才不敢如实相告吧。”
“是举人,不是秀才。”婴宁小声地提醒。
“燕将军”见她忍气吞声,竟然笑了一下:“你说你是山东按察使一力保举的名医、乡试解元的老婆,可有什么凭据吗?”
有门儿!婴宁挣扎了两下,嬉皮笑脸地套近乎:“这话说的,将军跟我去前舱,一问便知。”
“燕将军”却不吃她这套,方才的笑意不过转瞬即逝,反手便撩起一捧掺着冰碴子的水泼在她脸上:“仓底的耗子,老老实实躲着便是。你擅闯重地,究竟是何居心?”
说了半天,还是绕回来了。婴宁简直无话可说,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只能破罐破摔道:“那你斩了我吧!就这么恩将仇报滥杀无辜,把你们的救命恩人斩了吧!”
“照你这么说,我斩了你,还得去前舱斩了你那位夫婿,以绝后患才行。”灯火被水淹了大半,“燕将军”似笑非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十分阴鸷,“毕竟我可不知有什么举子上船,不如一概算作水贼,杀光了事。”
闻言,婴宁终于收敛了那副无所谓的态度,两眼直勾勾望向对方。
“……你若来真的,就别怪我也和你来真的。”婴宁向前俯身,鼻尖几乎和“燕将军”贴在一起。她认真起来倒是相当像那么回事,一旁军士如临大敌,枪尖立刻便逼了上来。
燕将军丝毫不见动容,双眼如深潭般平静:“我倒是很好奇,你想怎么跟我来真的。”
两人僵持了许久,就在婴宁绞劲脑汁想着破局办法的时候,“燕将军”忽然向后一撤,淡淡道:“放了她。把前舱那几个酸儒盯紧了,若再生事端,自行去领十记军棍。”
婴宁有些没反应过来:“啊?”
那些军士倒是训练有序,听令毫不拖沓,立刻便解开她身上的绳索。婴宁望着“燕将军”在众人簇拥下拾阶而去,许久才低下头嘟囔道:“莫名其妙。”
她还有些记挂着冷水里泡着的象,一回头,却见人家已经仰着脑袋,浮在水面上悠然地漂来漂去了。
“快走,莫要逗留。”最后两个甲士神情严厉地催促,婴宁这才悻悻跟着离去。
这山一样的块头竟也能浮起来泅水,真是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