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件事都不对劲。
刘静姝只穿件纱衣,在书房描摹墨梅图。黄彦锡笃定洛闻音负伤,太医令却说秦王没事,而越国也没有服丧期间不见客的规矩。
临时拉起的屏风外,孙谌候命半晌,犹豫着吱声:“臣请为陛下计,当让禁军驻守在安国府前,以免外人打扰秦王殿下。”
之前为谋夺皇位,刘静姝对孙谌示好,而现在,每次见这男人,她都要让人支上屏风,或放下帘幔。
禁军围守安国府,至少在刘玚出殡前,洛闻音和朝臣无法联系,这是个收揽大权的好时机。
刘静姝描摹完,给出个不太明确的指令:“不要为难安国府的人。”
孙谌揣摩不透这话的意思,要再问,宫女出来说陛下在休息,请勿打扰,没法子,只能继续去找黄彦锡。
他从来不是个立场坚定的人,把事情说了遍,喝了口茶:“黄寺卿,我把你的话和陛下说了,可她让我不要为难安国府的人,是准了我的请求还是不准?”
黄彦锡嚼着冰块,想到被耍得团团转的刘稷邺,觉得这姓孙的也够蠢,他啐掉满口冰渣:“当然是准了,只是怕被人说闲话。”
他不信洛闻音没事,八成是太医令撒谎隐瞒。
孙谌听着脆响声,也朝嘴里扔块冰,差点冻掉牙,不禁呼出寒气:“说实话我也怕,北衙还守着三万五长戎卫,闹起来麻烦。”
“就怕他们不闹。”黄彦锡握着枚宝石,这东西足有鸡蛋大小,透出酒红色光芒,是去年底从刘静姝那里得来的,“他们闹得越欢,对洛闻音越不利。”
“那禁军怎么办?”孙谌看不惯他这指点江山的模样,只知道长戎卫闹到安国府前,禁军首先遭殃,“难道要我们和他们兵戎相见?”
黄彦锡掌心按在桌上,抬起时宝石在打转,他咧了下嘴角,回以个看傻子的眼神:“那他们就是抗旨,洛闻音自然要被追责。”
孙谌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我身上记着笔宁远清的死,这儿再来一笔,秦王以后要活剐了我。”
似乎是预判到这一瞪,黄彦锡提前扭头:“所以我们要斩草除根,不能给秦王这样的机会。”
孙谌立刻紧张起来,趴向前小声道:“你要杀秦王,安国府戒备森严,外人根本进不去。”
宝石被他碰掉,黄彦锡捡起来,擦拭着表面:“不用进安国府,我自有办法。”
“可秦王毕竟是陛下的妹妹。”孙谌道,“你杀了她,就不怕陛下问罪吗?”
黄彦锡道:“我连阎王爷都不怕......”
“嘘——”孙谌看向四周,还好没有旁人,长呼口气,“幸亏你没说不怕陛下问罪,咱们做臣子的,替主子办事,别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这脖子上就一颗脑袋,经不起折腾。”
黄彦锡把宝石抛给他:“我要说的是,我不怕洛闻音。”
*
药房送来新配的药膏,柳映合窗挡住将吹进屋的风,点亮烛台,将药膏涂抹在洛闻音身上的淤青处。
黄侍医一直没离开这间屋子,等她上完药,曲指抵着鼻尖问:“殿下用过什么药?”
柳映真替洛闻音掖好被角:“带回来的那种草药,喝了点药汁。”
“那早该醒了。”黄侍医手伸进被褥,探着洛闻音的脉,“这脉象似乎被猛药催过,只是用药过量,导致肺腑有些受阻。”
那晚在北门外接上头,柳映真一直跟着洛闻音,除了燕岚捣出的药汁,没见她用过别的药。
坐在桌前回想了好久,她忽然想起几个月前送药来的比丘尼,跑到外间打开柜子,没见那只小盒子,这才明白太医令为什么没看出异常。
再回到内寝时,黄侍医已略过这个问题,坐在榻前给洛闻音施针,听到轻细的脚步声,她捏紧银针:“最少要十二个时辰才会醒,药随时温着,殿下醒来就让她喝下去。”
柳映真点头应着:“我在这里守着,你施完针回去睡会儿。”
昨晚她们四个并排坐在灵堂外,当了一晚上守门的石狮子,一提睡觉,黄侍医连打三个哈欠。拔出洛闻音手上那根针,她活动着颈部,叹了几声:“果然老了不中用,我去睡会儿,你也睡会儿,让她俩来守着,对了,郡主什么时候回来?”
“郡主......”柳映真卡住,按照分别前的约定,燕岚要在华州等,回京遥遥无期,她摇头,“我也不知道。”
黄侍医出屋没多久,云笙带着汤饼过来,她午后补眠,心里存着事,三个时辰醒了几次,这时忍不住道:“大姐,我去趟华州吧。”
柳映真用冷水洗脸,擦去水珠后视线里不见云箫。
眼下这情况,是该告诉燕岚,但燕岚知道实情,定会赶回来,京中四处藏着杀机,不如华州安全,可如果不说,事情迟早要泄露。
她淘着帕子,想出个折中的办法:“你且去,初八过后再见郡主,告诉她殿下回京为先帝服丧,要中秋后才去华州。”
云笙想去把燕岚接回来,觉得这做法不妥,她没说二话,牵马出府,才打开府门,一排禁军齐回头。
府中的侍卫已于上午撤到门里,望楼上没留人,府里没人知道外面有禁军。
孙谌从院墙边跑来,指着马道:“云护卫要出去?”
云笙一看便知来者不善,捂着鼻子躲到马后:“不出去,在府里遛马,跑到这闻到股臭味,便开门看一眼,不想居然是孙统领在外面。”
说完,她挥手让府卫关门,安排两个精明的侍卫上望楼,盯着府外的动静。
云笙回到屋内,见柳映真在灯下看书,还没解释,对方先开口:“怎么去而复返,是不是忘带了什么?”
她摔掉马鞭,抬起条腿踩椅子上:“被孙谌那龟孙子抢了先,禁军围在咱们府外,我没和他理论,先回来了。”
怎会如此!柳映真一时没了主意。
被禁军围住,安国府就如同折断翅膀的鹰,被囚在笼子里,她们不能率先采取动作,必须等,等到洛闻音醒来。
孙谌可以拦住府内属官,却不能以外臣为身份拦宗王。
*
这一夜格外漫长,北衙大营里,满营在传秦王病重,新君夺权,再加上禁军围困安国府的消息,军中将校激愤,嚷着要去宫里讨说法。
就连理智的沈涵仪也无法安坐,一旦洛闻音出了事,她不知道长戎卫,乃至安国军该何去何从。
当沈修仪提出要去安国府时,她没反对,反而叫上军中百户一同去。
孙谌刚从宫里出来,搬把椅子坐墙角,吃着黄彦锡送的葡萄,见长戎卫来势汹汹,忙藏起葡萄,拿起盾牌上前:“止步,秦王不见外人。”
百户中有一人高喊:“我们随殿下出生入死,不是外人,禁军不过是一群在胭脂粉水里滚大的草包,也敢来拦我们,我看他们就是想谋害殿下,才故意不让我们进去。”
这话侮辱性极强,又极具煽动性,沈涵仪不及阻拦,百户们就亿挥拳,她斜跨一步,当即拔刀:“谁敢轻动,军法处置,都退回去!”
禁军和长戎卫交过手,对这些狼鹰心存惧意,赤手空拳搏不过利器,他们为免遭拳脚,纷纷亮出刀矛。
沈涵仪像条界限,横在刀光剑影间,沈修仪默然上前,和她站在一起。
望楼上的府卫看到这局面,跑到昭澜院禀告。洛闻音刚醒,正喝着药,听云笙说着禁军围府。
府外有眼睛,府内的人一旦出去,就会被盯上。长戎卫来闹事,敌人大概率会大做文章,但对她来说,这也是个把命令传出去的机会。
洛闻音写下字条,捏在手心里。
她一身丧服,像片秋日里飘落的雪,似乎要散在风里,可站在军前,无论是长戎卫还是禁军,都要跪在这片白脚下。
她扶起沈家两姊妹,从下面握住沈涵仪的手:“回大营后查清楚是谁在散布流言,你俩再一起来告诉我。”
燕岚行踪暴露,流言无端而起,两件事合起来看,军中必有内鬼,而且这内鬼就在随她回京的那些人中,甚至你哦躲在这群百户里。
沈涵仪摸到字条,用拇指勾进掌心,垂手躬身:“臣明白,可如果禁军不让臣入府,这该如何?”
洛闻音睨着孙谌:“军务关乎京城安危,难道孙统领要阻拦长戎卫办事?”
孙谌不敢抬头,恭敬道:“臣不敢。”
洛闻音不再看任何人,回身走进府门,方才敌对的双方吹鼻瞪眼,又来一番神情交锋,沈家姊妹才领着百户们回营。
回到北衙大院,沈涵仪打开字条,看完后就要动身去华州,但看到自家不太靠谱的阿姊,瞬间改了主意。
毕竟内鬼难查,她对沈修仪道:“你去华州接郡主,军中的事我来查。”
*
街市上摘掉彩灯笼,繁华的华州城被染成素色,只有半点霞云点缀着天际。
昨天到这里后,燕岚派随从在官道上来回,十个人跑过一遍,谁都没看到那行人,宁远清的死讯却随着马蹄声传遍南北。
最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洛闻音没来华州,而是回了望京。
看守旧宅的老仆送来汤面,点上烛灯,步履蹒跚地离开,这宅子不大,挤满十二人后没她落脚的地方。
面坨成块,燕岚没吃,左手在桌上敲打,等随从吃碗面,她停止敲打,叫他们围过来:“明天亥时一过,我们连夜回望京。”
乐晗不爱吃汤面,吃着身上带的饼:“殿下不是说让主子在这里等?”
“她不会来了。”燕岚放下手,摸到袖中滑出的匕首,“娘娘生辰一过,我们必须赶回去。”
国丧期街上人少,除了打更人,外面几乎听不到声音,寂静里,耳朵灵敏的乐晗听到不寻常的响动。
喀沙的摩擦声,人从高处跳下的落地声,这声音很近,就在院里。
下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拉弦声。
箭雨穿透纸窗,飞射入屋内,那十名随从拔刀挡箭,却发现使不上力,紧接着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地。
面有毒!
燕岚拉着乐晗躲到桌下,两碗没动过的面打翻,汤水洒在她们脚边。
院中亮起火把,向内推开的两扇门后,十几人持刀进屋,挨个检查倒下的那些人。
趁屋门大开,门前无人,乐晗顶翻桌子,拔出刀,护着燕岚冲出屋,屋外等候她们的是几柄长枪。
这些长枪是木柄,来的这群人顶多是伙贼寇。
乐晗挥刀,快如闪电,三两招就砍断木柄。屋内的贼寇从后面合围,她以一敌十,全然不惧,杀死一个,再砍倒另一个。
正门已被锁死,她们出不去,只能退到屋后。钢刀从右侧刮来,燕岚退一步急躲,刀锋贴身而过,勾断了腰带。
当乐晗杀翻最后两人时,濒死的流寇拼尽全力,朝围墙上扔出火把。
早被涂上火油的墙面冲起烈焰,火势顺地面蔓延,阻断了退路,转瞬间将屋子吞没。旧宅附近少有民宅,更夫瞧见火舌,疯狂地敲响梆子,唤起入梦的百姓救火。
火势那样猛烈,沈修仪赶到时,只看到焦黑的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