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忽隐忽现,光暗交错间,刘静姝的脸色格外阴沉。
现场已炸开了锅,群臣都以为宁远清跟随秦王离京,不想秦王回来后,不接玉玺,连封赏都不要,却在讨要宁远清。
那宁大将军到底在哪儿?
从沈修仪乱转的眼珠子里,洛闻音就知他们还蒙在鼓里,她的肋部就像刀绞般疼,还是忍痛跪了下去,道:“宁远清为了保护臣,被贼人杀害,请陛下将她的尸身还给我!”
“大将军死了?”沈修仪激动地冲出列队,“谁是大将军的对手,哪个狗杂碎害死了大将军,是谁?”
谁能回答,谁又敢回答,谁都无法承受这样的怒火。
刘静姝只能把祸水引向刘娴君:“宁大将军惨遭东宫毒手,现安置在禁军大院中,朕这就遣人送到安国府。”
洛闻音没起来,依然跪着。
几十双眼睛看向孙谌,他似乎感受到尖锐的眼刀,低头侧到黄彦锡身后。
他为躲那把刀,拉过士兵当盾牌,后退时崴到脚,这两天愈发疼,走起路来是瘸的。
心细的文臣已看出隐情,宁远清隶属安国军,尸身该送回北衙大营,可刘静姝却隐瞒死讯,将其停尸在禁军大院。
身正不怕影子斜,新皇帝在瞒什么?
疼痛减弱了些,洛闻音才起身,结束这古怪无声的僵局:“不必了,臣自己去接她。”
她翻身上马,沈修仪和沈涵仪跑着跟上去。
刘静姝揣着玉玺,像是拿着把刺向自己的利器,这利器扔不掉,她必须握对地方,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回到崇政殿,她罢了早朝,决定亲自去一趟禁军大院,走到院门口,守卫禀告木棺已被秦王带走。
柩车驶到安国府门前,洛闻音对一路相随的沈家姊妹道:“以后就没有长戎卫大将军了,你俩守好军营,不要让奸人有机可乘。”
木棺合着,沈修仪想再看一眼宁远清,刚碰到棺盖,手就被沈涵仪按住。
姊妹俩在这个动作里读懂了对方的心思,没了大将军,她俩就要代行大将军职责,必须尽快赶回大营。
洛闻音看着两人走远,短短几天,望京四处挂白,她是刘玚的女儿,安国府前挂满白幡、白绸、白灯笼。
算是吗?
洛闻音扪心自问,她听到了刘玚咽气前那句话,老头子已死,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木棺停放在灵堂里,宁远清在血污里泡过一遍,鲜血凝固后,衣物都粘在皮肤上。柳映真用热水替她擦洗,剥下衣裳,面对这残躯,忍不住泪如雨下。那身上、四肢上爬满箭孔,左胸、右腹有两寸宽的贯穿伤,双手几乎被砍断,依旧保持着攥握的姿势。
直到血流尽,心脏停止跳动,她都没放下陌刀。
金丝楠木棺推来,洛闻音换了丧服,抱宁远清进去,为她穿戴好,在棺椁里放入盒棋子,拿掉三枚黑子,合上棺盖,围着棺椁,一根接一根点亮白烛。
柳映真几次想搭把手,都被拒绝,她实在忧心,哽咽着道:“殿下,这里我来守着,您先回屋去,黄侍医等着给您治伤。”
“我陪她走走。”洛闻音没流泪,只是呼吸时有点刺痛,那天答应和宁远清到处走走,结果没走成,她重复着,“我陪她到处走走。”
这里就在佛堂旁,该是普度众生的去处,柳映真却看见顶上断刀高悬,一旦落下,就能把人送走。
陪逝去的人走走,这是要走到哪儿去?
见她杵在棺椁前,洛闻音道:“我没事,你们跑了一夜,都去休息。”
柳映真无法放心回屋,在外面席地而坐,不时看向灵堂里。坐到傍晚,云笙和云箫送晚膳过来,黄侍医也闻讯而来,四人坐一排,一起看里面。
在白烛的冷焰里,洛闻音放空思绪,眼前流动着光怪陆离的景象。
母亲还活着,喝醉了酒,高唱哀歌,抱琴起舞,可血色浸满天地,只能看清人影。她揉了揉眼睛,金色棺椁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白烛烧掉半截,洛闻音靠着立柱小憩。柳映真几次想进去,脚步一动,里面就传出咳嗽声,似乎在阻拦她的脚步。
只得原地退回,遥望天边,盼着早些天亮。
*
刘静姝以国丧为由,辍朝至宁泰帝出殡。
按照礼制,皇帝驾崩,冬春两季停灵二十七日,夏秋两季则停灵十四日。从八月初一算起,停灵结束后出殡,恰逢中秋。礼部官上奏,这是天子与民同乐的佳节,不应大办丧事,因此提前一日,改在十四日出殡。
大朝虽停,各部主官依然能随时面君,呈奏要事。
垂拱殿内的炼丹炉搬走,换来张长形梨木桌,黄彦锡在桌前躬身:“陛下应当派太医去替秦王诊病。”
刘静姝一夜难眠,抵额摸着玉玺:“有必要吗?”
“有必要,秦王受了伤,需要诊治。”黄彦锡道,“太医令就在殿外候旨。”
彰华门前,洛闻音脸色极差,鬓边透出汗珠,刘静姝看在眼里,她道:“事发前,我对孙谌说过不许伤害秦王,你为什么要让人伤她?”
“当然是为了陛下。”黄彦锡下的是死命令,杀手没刺中洛闻音,但铁盾那一击,也足以重创她,“秦王与陛下已形如陌路,她若不除,陛下如何能安坐龙椅,如今她受了伤,只要经太医令诊治,如果伤重,陛下可以静养为由,让她远离朝堂军营。”
昨早洛闻音两次拒绝,根本没把她这个皇帝放眼里,且人心向秦王,的确是个威胁,这样想着,刘静姝道:“那让太医令进来。”
内殿里没有内宦,黄彦锡到外殿去告知宫女通传,再次进殿时,刘静姝紧盯着他:“只是想让她远离朝堂?朕看你分明想置秦王于死地。”
黄彦锡却提起另一件事:“秦王这次她回京,燕岚并没有跟着回来。”
这时候提起燕岚,刘静姝觉得这一问并不简单。
黄彦锡继续道:“燕岚去了华州,替秦王去祭奠洛妃。”
“有什么问题吗?”刘静姝见太医令进殿,压下后半句话,转而道,“你去安国府替秦王诊脉,快去快回。”
太医令出去后,她才问出第二个问题:“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黄彦锡道:“臣只是想替陛下解决后顾之忧。”
一边是亲情,一边是权力,刘静姝异常矛盾,但坐在这里,身不由己。
*
耳畔传来轻呼,洛闻音睁开眼,见柳映真端来碗粥。
她没胃口,吃了一勺就搁下碗,黄侍医提着药箱进来,先前嬉笑怒骂的神态全然不见,一脸忧色地道:“殿下,把手给我。”
洛闻音起身时眼前一黑,她扶着立柱站稳,向北边看了会儿。天上那片浓云似乎从黑天到白日,昼夜不歇地挂着,像极了彰华门下那几张如丧考妣的脸。
黄侍医睁大眼又唤了声:“殿下?”
洛闻音回眸:“你先去后院等,我一会儿就过去。”
听说刘嘉玥还在东宫,她打算把人接到府中,趁着这次入宫,再去长秋殿拜见太后。许沅姬不是小人,此番下旨让刘静姝即位,黑白曲直,总要当面说清楚。
除了府中和北衙大营,柳映真看京中哪儿都不安全,正绞尽脑汁阻拦,就听到云笙的声音:“殿下,太医令来了。”
洛闻音面露不虞:“你引太医令去正堂,我稍后就到。”
柳映真庆幸暂时不用入宫,没细想这事内有猫腻,立刻拉着跑到灵堂前的云笙去招待人。
此时无风,白幡垂在门上,满目皆是死气沉沉的白。洛闻音打开木盒,将三枚药丸全塞进嘴里。
昨日换丧服时,她怕夜间用得上,顺手把行念给的药带上,没想到居然在见太医时派上用场。
刘静姝这时让太医令过来,绝不是出于好心,其用心只怕比刘玚还险恶。
洛闻音到正堂时,太医令捧着盏茶,时而拧起眉心,时而摇头,仿佛刚受过场酷刑,一问果然是奉命来请平安脉。
趁着药效在,手上有几分暖意,洛闻音不多话,直接伸手过去,这配合的态度不仅是柳映真,就连太医令都感到意外。
这脉把得认真,一遍不够又来第二遍,前后把了小半个时辰。
太医令捋着胡须,脸上愁云消散,要来纸笔,写下药方递给柳映真:“殿下身体康健,只是有些疲劳,这些滋补养气的方子,吃一两副便可。”
“殿下无事?”柳映真两指夹着药方,差点把实话说出口,一想宫里的太医不如府上的侍医靠谱,腔调一转,“没事可真是太好了。”
坐了这么久,洛闻音受伤的地方开始作痛,她维持着笑意:“有劳太医令跑一趟,回宫后替我谢过陛下,柳映真替我送客。”
太医令离开正堂前,走到门口转身,顿了片刻,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郡主远在华州,殿下独自在京中,一定要保重。”
“站住!”洛闻音升起股莫名的恐惧,她们在山上分别,燕岚去华州的事绝对保密,京中人不该知晓,她揪住太医令的衣襟,“燕岚在华州,是谁告诉你的!”
衣领勒在喉部,太医令瞬间憋红了脸,粗喘着答道:“是黄寺卿,臣听到黄寺卿告诉陛下,郡主去华州祭奠洛妃娘娘。”
黄彦锡又是怎么知道的,他把这事告诉刘静姝,想要做什么?洛闻音摆手让柳映真送人,独自一人在门前苦想。
刘娴君逼宫那晚,黄彦锡曾提起燕岚,因而从她刀下逃脱,此时又提,那这次的目的又是什么?
太医令是不是还听到了别的,但无法言明,才让她保重?
不知是不是药效过去,洛闻音胸前像压着块巨石,说不出话,却在这时想到另一点。
如果黄彦锡要对她下手,极有可能拿燕岚做威胁。
柳映真送完人回来,见洛闻音坐门前,盯着手心出身,摊开的手掌里放着只香囊。
于是她走过去,宽慰道:“殿下别担心,后日初八,最迟明日,郡主就能到华州,快的话今日便到。”
洛闻音忽然站起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去......华......”
手腕上的触感冰冷刺骨,柳映真一个字没听清,人就从身侧滑落,那阵凉意刺到了心间,回后院的路上,她的双脚都在颤。
黄侍医朝榻边一坐,立即变了脸色:“怎么伤得这么重,要卧床静养才行。”
“不能再让宫里来人。”柳映真转头对云笙道,“紧闭所有府门,殿下为先帝服丧,不见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