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闻音收到了宫中传信。
从陈明畏罪自裁,到皇帝摆驾立教殿,中间只有三天时间,柳州距望京六百余里,官府传信正好需要两天半。这件事像是被人提前安排好的。只为把燕岚调离京城。
她没有时间细问,匆忙到北衙大营点了百名精锐,对柳映真道:“我担心这是个针对燕岚的阴谋,你带上云笙云箫和她一起去,务必保护好她。”
柳映真更担心京中,但她没直接说明,只道:“我们都去,谁照顾殿下?”
“府里有那么多侍女,不用担心。”洛闻音走到书桌旁,提笔书写,“燕岚入仕不久,应对那些地方官需要你帮衬。”
燕岚回来收拾行囊,她刚好写完,便用虎符压着信纸递过去:“拿着我的手谕和虎符,江平道守备军供你调用。”
不管州官们刷什么花招,只要有那三万守备军,文臣指定掀不起风浪。
燕岚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又要分开,把手谕贴身藏好,走前拉着人道:“要听侍医的话,我到了柳州去找老尚书帮忙,争取半月结案,就回来陪你。”
此事背后肯定藏着什么,但一道圣旨,让她身不由己,只能调动人手,快些结案。至于柳州会发生什么,只有到了那里才知道,身处污流,可摸着泥泞过河。
真正让人担心的是看不见之处。
燕岚在马上回头,洛闻音还站在府门前,可胯|下逐风已走过拐角。
走到城门前,她想起忘了点事,让随行人员在门前等,自个儿策马跑回去。
这会儿街上人少,一眨眼跑到府前,洛闻音依然站在那儿,燕岚勒马,在马上俯身吻她,只一碰,就松开。
洛闻音舔着唇间的湿润:“半个月能回来吗?”
燕岚知她害怕金山岭那事重演,认真想了想,道:“最多一个月就回,你在京中,遣快马给我送信,隔天收到一封信我才放心。”
“要我写什么?”洛闻音拉着缰绳,说话时目不转睛看着她。
“你的身体状况,每天吃了什么,去了哪儿,京中事,越多越好。”燕岚忍住又想吻她的冲动,“总之要写,想不出写什么,写一千遍燕岚也行。”
她捏了下缰绳上的手:“我得走了,不能让柳映真她们等太久,老头子让我旨到即行,留久了要让你说闲话。”
洛闻音松开一根指头,走近一步,身子贴在马项上:“我给你写,你会给我回信吗?”
“回,我每封都回,也写一千遍洛闻音。”燕岚还是没忍住,低头朝她两边脸颊上吻去,“我真要走了,你快进去,别再遭暑热。”
洛闻音退开两步,扬手朝逐风背上打去,黑马掉头,绯色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
太医忙进忙出,三个时辰后,刘玚吃力地睁开眼,他浑身发沉,连手都无法抬起。
刘稷邺伏在床边啼哭,刘娴君被吵得心烦,叫着太医走到外面。
听不到里面的哭声,太医看了眼殿前的侍卫,小声道:“陛下染疾,殿下应多为君父侍疾。”
皇后下了封口令,不让提皇帝中毒的事,但事关社稷,还是要提醒太女。
宫里忌讳提死,太医提醒储君侍疾,多半意味着皇帝病重难治,刘娴君攥紧拳头,她如履薄冰三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只是刘稷邺随意出入宫廷,是个隐患。
果然,下午就传出道圣旨,平都王与太女共同理政,平都王加检校禁军统领。
检校统领有名无实,禁军还是听孙谌的,一个虚衔没用,让刘娴君紧张的是共同理政,刘稷邺插手朝堂,就能培养势力。
她站在东宫前的石阶尽头,看向安国府,视线里是流光溢彩的揽月阁。
洛闻音走到阁楼下,记起燕岚的嘱咐,看向身边的人:“阿姊,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去,上面风大。”
老平德王薨逝后,刘静姝获特许,可在京城停留一年,她在府里无事,便跑这儿来玩耍。
两人走到西园,侍女在人工湖边支上伞盖,她们坐在伞下,喂着湖里的游鱼。
“阿姊,你今晚住我这儿。”洛闻音抓起几粒鱼食扔湖里,“明天中元,万一你一个人在府里被谁找,那可吓死人。”
天热无风,刘静姝擦着汗:“父王嫌我是不孝女,才不会来找我,倒是你没燕岚陪着,就把我留下,看来我是个备用的。”
洛闻音笑着摇头,或许过不了多久,皇位易主,她就要远离望京,一辈子都不会回来。
侍女端来甜瓜,刘静姝吃了块:“还记得以前我随父王进宫,每次你一见到我,就要缠着我带你爬树,你说你,那时候怎么那么皮。”
那时洛闻音还很小,才四五岁,听多了洛宓的话,就爱往高处爬,想看外面的天空。如今提那些事,她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借口:“我只是想抓燕子,让它们带我飞出去。”
刘静姝指了指她腰间的香囊:“看吧,那么小就惦记上人家了,有一次阿姊说你太调皮,以后夫君有好受的,还记得你怎么接话的吗?”
突然的发问让洛闻音来不及想燕岚,她仰头看着蓝天:“我不要夫君,要自由地活着。”
刘静姝也仰头看天:“如果阿音不生在皇家,那该多好。”
曾经洛闻音是这样想,可后来她想,如果不生在皇家,就不会遇到燕岚。
命运不会一味给予,在得到贵如生命的珍宝前,总要失去些等价的东西。
“望京的天空太小,燕子无法高飞。”刘静姝转过头来,“阿音,你的天地那么广阔,不要困在这里。”
洛闻音抱着膝盖,对上投来的目光:“阿姊,你今天怎么说这些,有些奇怪。”
“哎,还不是因为父王。”刘静姝叹气,“父王后来病糊涂了,天天念叨这辈子被困着,白活了,还成天骂我不孝,不能为他分忧,你一说中元,我就想起这些事。”
老平德王困于猜忌,从没离开过京畿道,洛闻音动了带长姊离开的念头:“阿姊,你想去外面吗?”
刘静姝向湖里撒了把鱼食,什么都没说。
*
仵作验尸,陈明是悬梁吊死的,手脚自然下垂,显然死前没挣扎过。
何俨赋闲在家,对此事有所耳闻,她刚到柳州时,陈明曾来拜访过,这是个正直的青年,虽然有些怕事,却不像会自寻短见的人。
燕岚展开洛闻音的信,边看边问:“依老尚书的意思,他是被人害死的?”
柳州依山傍水,不如望京闷热,但在外头待久了还是要出汗,何俨倒着放凉的饮子。白瓷盏里盛满樱桃色汁水,煞是好看。
她沉思片刻,答道:“这不好说,陈明是监察官,可能会得罪人,不过郡主请想,他既然敢以监察官的身份四处走访,怎么会因天灾而自裁?”
信中写刘稷邺理政,上朝第一天就往各部门塞人,惹得刘娴君不悦,看那些职位,都是不入流的小官。
燕岚看完,又问道:“王衎这人怎样?”
“平庸之辈,按部就班,如果不是资历够,做刺史有些不合格。”何俨用两指推过瓷盏,“这是紫苏饮,解暑又养生,郡主尝尝。”
柳映真正嗑瓜子,闻言插话:“他以前是云州刺史,现在做柳州刺史,算是降了半级。”
“对。”何俨摇着竹扇,精神矍铄,远离官场让她多了份淡然,“如果秦王没辞去秦安道的封邑,王衎没准就是殿下的属官。”
“这话可不对!”柳映真拍了下膝盖,就差把“您老记错了”写脸上,“王衎宁泰二十年初调离云州,殿下年中受封秦王,不管辞没辞封邑,王衎都不是我们这桌的。”
燕岚听她们说着,喝了口紫苏饮,饮子里加了药材,比平日喝的更加甘甜。
当时洛闻音没要秦安道做封邑,整编安国军后,要了征东府给江禾,用那片土地养着靖边军,京畿四卫的军粮和俸禄,也大都是从那里收来的。
“那我这个老家伙算不算你们那桌的?”何俨手搭在桌上大笑,“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有意思,郡主想什么,为何不说话?”
燕岚轻扣瓷盏:“这饮子不错,想给殿下带回去。”
何俨从桌下拿出个罐子,开盖晃了两下,罐子里放着干紫苏叶,陈皮,黄糖等十几种原料。她道:“用这些现熬才好喝,想要就拿去。”
那一罐子几乎是满的,能熬十几锅,燕岚只要一锅的量,用布包好,就在桌前写下回信,叫来乐晗:“叫人送回去,信交给殿下,布包交给黄侍医。”
她还想继续查陈明的死因,看向何俨道:“陈明去过哪些地方监察,老尚书知道吗?”
*
朝上爆发争吵,刘娴君痛斥刘稷邺用人唯私人,扰乱朝纲,刘稷邺则指责刘娴君把持朝政,排除异己。
前两天大朝,刘玚因病由太女主持,如今这俩皇嗣在殿上大吵,群臣都看得明白,这争得是大越的明日君位。
他们不再吱声,不管谁上位,臣子只要做好分内之事。
权力的平稳过渡是不可能的,下朝后,刘娴君叫来孙谌,她已料到事情的发展方向,父皇驾崩前,一定会立下遗诏,废太女,立平都王为新君。
禁军必须将皇宫围死,在那一天来临前,逼迫刘玚退位。
孙谌胸有成竹:“殿下放心,一切尽在臣掌控中,这几日平都王给臣送了不少礼,臣回去后就给殿下拿来。”
“那是你该得的,不用给本宫拿来。”刘娴君褒奖道,“待事成后,本宫还有重赏。”
孙谌拜谢出殿,走下丹墀时见曲今安信步而来,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听到殿门响才回头看去,冷漠地看着古朴的殿门关闭。
殿内刘娴君右手握拳,捶打在左掌心里,好像在抽打敌人,在锻造属于她的利剑。
曲今安侧身而站,上下打量着殿门,面向上座时道:“殿下要用孙谌?”
刘娴君只瞥她一眼,拿起桌上新的玉如意挠额头。
曲今安长拜,言辞恳切:“殿下绝不可用孙谌,此人是名利之徒,且不说今日他是否忠心,就算事成,他日后必然会对殿下不利。外人不如秦王可靠,殿下要做的事,不如交给秦王去做,事成则殿下坐收渔利,若是事败,殿下可立刻和秦王划清界限,以除乱的名义自立。”
刘娴君绝不会让出储君之位,如果站在龙椅面前,椅子上无人,她一定会坐上去,那个换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谁会把唾手可得的皇位让给别人?
刘娴君漠然地看曲今安再拜,当她又要开口时冷哼道:“居士是在为秦王谋还是为本宫谋?”
这几位当头一棒,砸得曲今安眼冒金星。
她本无心入仕,因一饭之恩入东宫为幕僚,为了替太女谋划周全,不惜出此毒计,把秦王置于众矢之的。
她不知洛闻音有没有称帝的野心,只知刘娴君既没有君临天下的能力,也没有海纳百川的胸襟。
曲今安身形清癯,像那冰雪摧过后傲然耸立的山脊,她不卑不亢,行下庄重的稽首礼:“既如此,草民日后不再多言,殿下珍重。”
“居士要走?”刘娴君冷笑,“参与本宫这么多谋划,还想一走了之?”
曲今安淡然道:“草民不想看殿下身败名裂,悬首高墙。”
“找死!”刘娴君扬手打碎玉如意,“那本宫要让居士好好看看,到底是谁身败名裂,悬首高墙!”
隔扇门开,几名轻装侍卫持刃而出,按住了曲今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