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理想的故事应该拥有欢快的结局,然而事实往往并非如此。
回到休息的房间后,卡兰习惯性地想要逗一逗准备睡觉的人类。最近他发现了全新的乐趣,那就是观察自己伴侣害羞的表情。
在亲亲的时候朗会脸红,摸摸的时候也会,还总是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是快要烧起来的耳朵暴露了一切。
这样的男人很可爱,他忍不住就会盯着对方希望的神色变化看,偶尔会想要更进一步地探究。
然而当卡兰靠着床边,准备同自己的人类说说话时,他毫无征兆地跪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星舰主导者的脸上带着茫然。
“卡兰!”
“卡兰——!”
人类的声音同法赫纳的呼唤几乎同时响起。
朗伸手去拉对方,然后拉了个空。他的手指穿过那些潮汐,只捞到冰冷的空气。
他的伴侣在这一瞬间维持不住人类的形态,整个身体崩解陷落。
一向注重仪态的帝王咬紧牙,试图将自己撑起来,但每一次尝试都徒劳无功。
直到男人同样毫无形象地跪坐在地上,以手臂环绕成一个空虚的怀抱,将他抱拢入怀。
“我不看。”
朗闭上眼睛,低声说。
“我不看,你靠着我。”
深层次的激荡在祂的本体中回荡,那些尖锐的哭泣和鸣叫几乎瞬间搅乱祂原本处于稳定状态的人格与意识。
“我没事。”
勉强凝聚出实体的手指抓着人类的衣襟,卡兰最终放弃了无用的形象包袱,完全坍塌在对方的臂弯间。
他学习了。
有人说伴侣间可以互相信任,也有人说伴侣间同样充满猜疑。他试着去相信前者,让自己不用维持太过完美的形象:“你可以睁开眼,不直视真正的本体不会造成伤害,但是现在我有点吓人。”
朗毫不犹豫地照做。
那双有力的手臂在托起D108时没有一丝颤抖,眼下却打着颤,触碰努力收拾自己的潮汐,摸一摸那些融化扭曲的五官。
“发生什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在人类的眼睛里,卡兰看到一点恐惧,一点震惊,一点难以隐藏的痛苦,却唯独没有他担心看到的厌恶。
“我不太好看了。”
卡兰小声说。
“摔倒在地上也不太像一名合格的帝王。”
下一秒,他感受到一些滚烫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脸上,沿着他模糊成一团的器官和脸颊流淌。
他的人类在哭。
透明的潮汐卷一卷,张开柔软的嘴。继新鲜的血液之后,他第一次舔舐到对方眼泪的味道。
“怎么回事?”
而朗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在慢慢地尝试将那些到处逸散的肢体收拢起来。
“裂隙,坍塌了。”
卡兰轻轻地碰了碰人类,尽量疏解对方的担心:“我真的没事,就是太突然,过一会就好。”
“抱歉吓到你。”
祂的本体不会受损,但是属于人类的意识很难快速压住一堆翻搅乱窜的碎片,令他无法正常地维持住一个好看的形态。
朗没说话,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紧一些,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自己的伴侣。
“卡兰,不是一条——整整两条裂隙坍塌了。”
法赫纳的情绪里透露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上一次发生类似的情况,是天之琼启动,震碎了卡姆兰周边的所有裂隙,将金乌的防线整个焚毁。沉睡中的你在那个瞬间受到裂隙震荡的影响,第一次于现实的维度中甦醒。”
“我没有监测到与天之琼同等量级的能量源,但所有裂隙都与阿卡夏连通,不受物理空间的束缚。”
星舰在改变形态,沿着阿卡夏向更远处探测。
“哈默拉附近宇宙区域的所有通路进入不稳定状态。”
“苏莱曼处决了科学院的访客。”
忍受着混乱的记忆,卡兰慢慢开口,精神层面的交流意味着朗会被完全隔绝在外,他将其转化为有声的语言,让自己的同伴一并听着。
“他很灵活,也很狡猾,不是随意做出粗暴决定的人,对方必定说了什么令他不得不采取强硬措施的话。”
他无法阅读阿卡夏的轨迹,在本体逸散的情况下去解析事实的长轨,会令他不太牢固的意识迅速消散。
然而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语,阿拉穆特的警报声在下一秒响彻夜空。
朗抬头望向窗外,白日里模糊成一道细线的轨道环成为明亮的光带。
它们在运行收束,自近地轨道处缓慢地升起一整面防御屏障。
“法赫纳!金乌!”
本能先于理性行动,男人抱着自己的伴侣站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他知道对方和卡兰共享意识,能够听见自己的话。
“把金乌送过来!在屏障完全闭合之前!”
“我要暂时切断和你相连的部分了。”
星舰严肃地对自己的主导者说。
“我真正的形态不能降临在拥有超过七千万人口的星球上,所有人都会发疯。正常投递来不及赶在防御壁封口前送出金乌,哈默拉的对空防御系统已经启动,我需要消耗相当多的能量撕开新的通路——如果和你共用意识与身体,你会再一次受到影响。”
“在那之后我会送外侧试着关闭裂隙。”
“去吧。记得扔准点。”
还有力气笑一笑,卡兰的手指抓住朗衣服,用最大的努力将自己收拾回人形,免得冲出去的瞬间吓到太多路人。
他抬头看着男人:“你的快递正在赶来的路上。”
朗刚一出门就撞见了只来得及换了条裤子、上半身还披着睡衣,正在边走边飞快穿外套的海因茨,以及跟在他后面的奎里纳。
对方在看清卡兰的瞬间吓了一大跳,新雪般的人形没有伪装自己的头发和眼睛,静静地侧头看过来。
相处很久之后,超绝钝感的Ignis指挥官终于感受到一种姗姗来迟的毛骨悚然。
他像是在注视一个披着人皮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而他的恋爱脑朋友,正死死地抱紧对方,活像是生怕有人把他俩拉开。
海因茨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裂隙坍塌了,哈默拉已经升起防御环,可能会有大批量异种潮汐涌现。”
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虽然朗自己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不妨碍他快速做决定。
“我让法赫纳将金乌直接投递到阿拉穆特。”
“你们会被抓!”
奎里纳看上去气急败坏:“你疯啦!把机甲开到阿拉穆特,你是想踩在小哈默拉的脑袋上跳挑衅舞吗?!”
“更何况所有防御武器已经启动,你要怎么绕过对舰群矩阵把你那玩意儿弄进来啊!”
朗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自己的老朋友。
“海因茨,卡兰跟着我,你带奎里纳去避难。”
“哈默拉的现存人口超七千万,一旦污染源降落地表将会变成巨大的灾难。”
第一批潮汐自宇宙间涌出,浇注在尚未完全封闭的轨道环上。
原本的黑夜因为环的启动而亮如白昼,所有人看见那垂落的天幕,仿佛以环为依托,天空割裂开深深的伤痕,无色的血从伤口间流出,滴落于大地。
这枚为巨人头颅加冕的荆棘之冠,完整地环绕住小半圈行星,似乎要将亡者的皇冠扣死在哈默拉上空。
攻击性矩阵的基座在震颤,为地表沉降进行设施收容做准备。
阿尔法级战舰和深空航母自星港和轨道环处启航,在应对战争的反应速度上,黑市星球远超大部分联邦的正规军。
朗毫不停留地往广场冲,他要先一步接收金乌。
海因茨拉着奎里纳跟在他后面跑,前往避难所的路有一截是重叠的。
“你们……第五军每天面对的是这种玩意儿吗?!”
大街上乱哄哄的,混杂着一点尖叫和哭喊,但出乎意料的是所有人行动都痕迅速,拖家带口地向着既定方向移动。
“规模没这么大。”
朗感受不到累,因为卡兰太轻了,即便抱在怀里也没有负重的感觉。
“我只在……见过类似的场景。”
他只在第五军毁灭的时候目睹过。
天之琼的攻击一并撕碎了卡姆兰附近的三道裂隙,坍塌的裂隙引发叠震,潮汐瞬间漫延过被焚烧殆尽的防线,扑向人口密集的繁华之乡。
整片卡姆兰地区拥有超两百颗数量的小行星,其中包括经由人工改造的单位,一共有七颗宜居星球,以及五颗军事星球。数千万人口分布其上,形成与小玫瑰星域相邻的边境贸易区。
然而只需要短暂的瞬息,它们便从人类的历史上被彻底抹去,化作活着的生灵从此难以踏足的鬼蜮。
以人口基数而言,这是比沙瓦勒还要恐怖的惨剧。
但是联邦将其判定为潮汐引发的天灾,也判定为由第五军叛变而造成的恶果。
那些透明的潮汐在落到地面的瞬间,在吞噬掉活体有机物的那一刻,开始纷纷化作深黑的颜色。
如同某种劣化污染。
它们不再是难以捕获的无形无色,而是拥有了游走于现实维度的实体。
“所以他认出来了……”
Ignis的指挥官无意识地发出喃喃自语。
“所以在矿星137的时候他一眼认出了吞星级异种,并且脱队炸塌了地下河道……因为他的故乡被裂隙环绕……”
在奎里纳因为绊到慌乱的人群丢下的东西,倒霉地摔了一跤的时候,海因茨一把扛起龇牙咧嘴往起爬的少女。
“我先送你去避难所!”
奎里纳差点被顶吐出来。
这傻瓜一样的男人把她当成麻袋那样扔到自己的肩上,肩胛骨抵着她的胃,让她后悔晚饭的时候吃多了麦饼。
“我可以自己走。”
她有气无力地咆哮。
而朗已经逆着人潮摸到最近的广场边缘。
“这里行吗?”
他问卡兰。
星舰的主导者在维持形状,和解放本体、放弃人类意识、尽情去吃之间犹豫,最终他选择了前者。
有一瞬间,他不想回归虚无的混沌状态。那些属于人类的情感轻轻地拉住他。
“行。”
轨道环和地面武器无差别地拦截一切未识别的靠近事物。
但法赫纳撕开了通路。
燃烧下坠的快递不再呈现出连贯的轨道。
它从连续攻击范围内消失数次,仿佛一滴水自天地间被抹去那样,紧接着又在千米之外闪现。
每消失一次,它就离地表更近一些,裹挟着无可阻挡的重力,连周围的空间也一并撕裂。
那是阿卡夏同源者的特性之一。
当通路开启,坠落的金乌不再受到物理意义上的距离限制。星舰为此烧掉难以想象的庞大能量,它的躯体扎根在阿卡夏的深腔中,舔舐吮吸那些黑金般的血液。
所有的潮汐本该融为一体,与此世隔绝,然而人类将其开凿了出来。
它们互相倾轧,同源相噬。